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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我偶尔间在居住小区电梯捡得一株西红柿幼苗。我妻子见状,撇了撇嘴,她对我的举动一脸的嫌弃。这株西红柿幼苗显然是他人遗失的,蔫尔吧唧,主杆已被践踏得扁平,中间明显裂开了,坦怀露骨,似是被人开了膛、剖了肚。顺手,我将这株西红柿幼苗栽种在父母居住的院子墙外。
这套房产是我自军队转业时,四处筹借,举债购买来的。房子坐落在新乡市红旗区东明花园,是二零零三年建造的,证件齐全,二层半小楼约二百平米,带一院子。院子里原是种菜的,自我父亲脑溢血愈后瘫痪,从长计,我抚平了地面,铺设了地板砖,偌大的院子只留下了东墙的一棵石榴树。我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主,她溜着外墙根,开辟出两遛菜地。
这菜地原是种的花草,因小院没有物业,花草缺乏管理,相继枯死,这片地儿也就成了闲地。在农村人眼里,有闲人没闲地,春天里但凡掉上个种子,仲夏、初秋就能有收成。我是农民的儿子,自然懂得这个理儿。菜地里种的尽是辣椒,我抄起铁锨,瞅了个空隙,挖了个坑儿,就把这株西红柿幼苗栽种下,简单得连扎根水儿都没来得及浇,就忙作其它的事情了。
西红柿是我儿时的记忆。在我们老家西红柿被称为洋柿子、番茄儿,二十世纪贫瘠的七十年代,豫北平原农村的孩子对于洋柿子的憧憬是可望不可及的,甭说想吃,平时甚至连它尊贵的影子都很难见得到。老人们称它为神仙果。那一年的一天下午,疯了几十年的曾祖母突然清醒过来,村中有经验的老中医看了说,这是回光返照,准备后事啵!家人愕然,问曾祖母想吃些啥?老人答,想吃芫荽歘饼。家人净锅架灶,向生产队借了二斤菜籽油,我们的生产队菜园没有芫荽,又差我四叔、立叔到邻近的三队菜园云寻。他俩在叔伯弟兄中排位居末,年龄上大我不几岁,被嬉称为尾巴孩,本在院子玩耍的我,经他们俩个一喊,我就屁颠的跟着一块去了。
见到我们来人,看护三队菜园的男人挥舞着长长的臂膀,远远地大声驱斥,并小步朝我们跑来。片刻,他吧唧起一双大脚,甩动着半握半张一双皴皱的耙子般大手,犹似一棵会移动的枯树气乎乎地近了我们跟前。这人更加清晰了,三十来岁,比我父亲大不几岁,个子高大,少白头,额骨前凸,葵花大脸,青铜肤色,身着一件灰青色的破衣褂,顶破的右脚鞋子露出一小半截大拇指脚丫,略显滑稽地站立在我们面前。他的大闺女与我的四叔是育红班的同学。虽然我们不认识,实际上我们俩家住的距离并不远,分属的两个生产队仅仅隔了一条狭长的胡同,就因这条胡同,两个生产队的人情来往就生分了许多。对于他,我们丝毫不陌生,这缘自他刚直不阿的秉性,因为他六亲不认的脾气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听了来由,老门老户,上辈人都熟识,论起老辈交情还不浅呢。他一改过去的倔强,扭过头,走到一小片地畦,弯下身子,毫无犹豫得拔了芫荽,一小撮,尽管不多,但足够给老人煎歘饼吃了!
返回,行走在菜园间光油油、窄窄的小径,环顾左右,附近的地畦尽是西红柿,一株株、一垄垄、一畦畦,排列纵横有序,齐齐整整。那灰灰的苗儿壮实有力,拄着柳棍儿,挺拔向上,长得正旺;它们攀援桂枝,立正稍息,似训练有素整装待发的青灰色队伍,似排山倒海的鞠旅陈师,似担负火热使命的青春先锋,随时等待着开拔的号令。小满节气,西红柿尚未成熟,它的棵苗顶端开满了白花,宽胯丰臀,若风姿绰约的少妇,怀中青青的柿子果结了五六层,一嘟噜一串,个头大的足有拳头大,略小的和乒乓球差不多,再小的只有成熟的葡萄大小,斜阳照耀下的果实泛着光晕,似笑得开颜儿童脸颊上的小酒窝,喜人得厉害!诱人的西红柿着实让人喜欢,胸中隐隐约约涌动出一股按捺不住的心跳沸腾,越想越爱,那果实好像使了魔法伸出爪子在身后强有力地扯拽着我们的躯体,垂涎地欲望让我们几步一回头,内心深处实在不想离开这片璀璨的伊甸园。走得远了,膨胀的心机便彻底显露出来,我的俩个叔叔拊操踊跃、手舞足蹈,贪婪地商量着如何吃到这唾手可得的青柿子。
回到家,夕阳西下,我家大人接了芫荽,很承情,表示事后要感谢这个三队的看园人。
交了差,我俩个蠢蠢欲动的叔叔挤眉弄眼又带我出去了。天要黑了,村庄人围堰环绕起袅袅的炊烟,野外的田地里鸣起布谷鸟的叫声,坑塘里偶尔发出青蛙的吟唱,成群的蝙蝠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挑衅地贴着人的脸颊飞翔。三队菜园前临生产大路,后靠一条河沟,此时的河沟半腰水,芦草丛生,是我们村东坑塘的向外排水渠,也是三队与我们四队的田界。
这次,我的叔叔改变了路线,不作正面进攻,而是选择了敌后偷袭。闷热难耐,我们不顾蚊虫叮咬趴在河沟的岸沿偷偷观望,河沟的岸沿长满了乱七八糟的白花蛇舌、苞球通鼻、甘遂、猫眼、辣蓼等杂草,羊屎牛粪臭烘烘、骚熏熏,再夹杂杂草异味,抢位入鼻。一时间,腥臭呛入鼻孔,几乎令人窒息。对岸的菟丝子遮挡住了视线,看不清看园人的动态,我的叔叔挝耳挠腮、急火急燎。紧张之余,我打出一个喷嚏,出奇不意地响声引起了对岸的注意,看园人干咳了几声,叭叭,隔河投过来几个土坎坷,随即又横扫来一束光柱。我们大气不敢出,伏首低额,紧贴地面,仔细观察。稍候,不见了动静。
天黑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上悬月。月亮脸面故意朝向西方,旁边挂起几朵浓浓的云彩,或是为我们即将的行动感到害羞,识趣地时不时的在云里躲猫猫。菜园里西南角的小独屋也透出了光亮。此时,我的四叔改变了策略,小声低语,分工如下:他留下,我立叔过河接应,我则前出进入西红柿地畦。我的四叔年龄居长,无异说一不二,尽管我和我的立叔有点儿勉强,但为能够吃到青柿子,也只有服从。我人小个儿矮,河深水急,根本过不去,是立叔驼我过的河。
眨眼功夫,我匍匐身子进了西红柿畦地,净拣大个的拽,再用短褂儿兜住,猫起腰给了立叔,立叔就近也摘了一些,他正用一根长挑着递给对岸的我四叔。“够了,够了!”我四叔小声说道,“甭慌,再拽上些。”我立叔显然不满足。我吃了一口,“哇,涩!唋……”回头,我和立叔的胆子稍大了些,不再伏地匍匐,我俩猫起腰再次进了西红柿畦地。
我俩蹑手蹑脚正在采拽,一不小心,哗啦,弄出了响动。我四叔拢起手筒急着喊:“回啵!”他的话儿还没落音,吧嗒,看园人若天降神将般立在了我们面前。“跑!”我立叔嗷叫一声,扭身一跃,“噗通”跳进了河。对岸,我那四叔见势不好早逃之夭夭。恍惚间,我被一双大手一把抓得死死,若铁爪抓小鸡。他那粗大的手指嵌入我细嫩的皮肤,生疼得厉害,我悬空的脚拼命徘腾,试图挣脱,终究无际于事。那阵势,若雷霆万钧狂风暴雨般一泄而下。啪啪啪,“叫你偷,叫你偷,叫你偷?”看园人吼叫着,盛怒之下,连扇我十几个耳光。顿时,火喇喇的痛搅海翻江般袭来,淹没了我的脸。鼻子一热,隐约流出血来。
打完,看园人抓拧住我的耳朵,打起腰际间挂的手电筒照在我的脸面。他见我满鼻子流血,略显消了些气,松了铁钳般的手问:“几个人?”我答:“三个。”“人呢?”他问,我呆若木鸡,不言不语,默默指了指河沟对岸。不大会,看园人恢复了平静,他打起手电,躬身随手在河沟沿薅些草,用力揉成一团,递给我:“喏,捂上啵!”随后,他又弯腰捡了捡捡跌落的青柿子,心疼得说:“不是我打你,这柿子再过半月十个天就红了,这么糟蹋喽,多可惜啊?!”他又问我了我家大人的姓名,然后神情凝重地教训道:“你走啵!小小孩儿,要走正道,今后可不敢再偷了。”“嗯,嗯!”我捂着鼻子连连应着,拖起沉重的身子,顺着菜园的小径走了。
当晚,吃过芫荽歘饼,我的曾祖母就去世了。老人就躺卧在老堂屋正当门秸秆之上,面目和蔼慈祥似睡了着一般,家人们慌乱地筹办后事,暂时顾不上哭泣,而我想起刚才的挨打,莫名其妙得大哭起来。我鼻青脸肿,大人们很诧异!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的四叔和立叔则躲在老堂屋的角落,看到我的窘相,边吃着青柿子、边你推我搡,快活得“哧哧”偷笑。
顷刻,阵阵痛楚在我的全身迅速蔓延。
2
我上到小学,村中的土地承包到户,村民有了种植选择的自由。我的三堂叔,浑名叫“烂眼”,他率先在村北地试种西红柿,喜获成功。不几年,村北地跟风一样全种上了西红柿。多的时候,我烂眼叔能种上几亩,成熟的季节,采摘忙不过来,因是我父亲的亲叔伯兄弟,我的家人义不容辞的要去帮忙,所获得的回馈是一筐淘汰掉的小果子。果子虽小,晶莹剔透,飚汁淡香,沙甜可口。筐子就在厨房,无所顾忌,随想随吃,我彻底过了口瘾。
这个时候的农村,西红柿仍然是稀罕的东西。母亲会不失时机的给我姥姥家送去一些,葡萄滕下我的曾姥姥停了纺车,放下棉团,手在衣襟擦了擦,小心接过我母亲洗好的西红柿,伸展开腿脚,再三端祥,缓缓吃在嘴里,脸儿喜得似一朵绽放的菊花:“俺修得多大的福分,今儿吃上这仙果哩?!”我的五舅更是喜欢不得了,伸手往馍筐里抓了一把,在我姥姥连追带打的吆喝声中,撒丫跑到街里头炫耀去了。
我姥姥家住黄河滩地的沙窝窝里,遵规蹈矩,多种花生,我母亲每每回来,会带回一些筛拣出来的秕花生角和榨油残渣压制而成的熟花生饼,我们一家四口借机也能换个口味,当作零食享用呢!
进入初中,我在学校寄宿。一周寄校六天,周三上午第三节课学生可以回家带粮、带饭,周日休息一天。学生生活简陋,酱豆、咸菜就干馒头,再打上一碗汤,一顿饭算齐活。待到饭馕告罄,就得吃学校食堂的了。学校食堂售卖的馒头,鹅蛋大小,要二两面票;至于吃菜,盐水煮青菜一份五分钱。倘若想吃上一碗西红柿鸡蛋捞面,可得勒紧裤腰带,在教师的小灶等候半天,一碗西红柿鸡蛋捞面二两面票,另加二角钱。这样的一碗面,对于一周仅有五角花销的我,等于四顿的菜金,假如这么吃上一碗,剩下的日子恐怕要干啃馍头咽唾沫了。扳着指头一算,我只能把这个奢望藏在心底。
署期的来临,这种奢望才得以实现。半大小子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食大,吃的多、饿得快;酷夏白昼长,一早一晚只管喝汤,顶饥的当属晌午饭。日色若炎火,正当三伏时。在吃食上,豫东北平原的农村不太讲究,朴实的农妇们更注重于田间的劳作,无暇做出精致的美食,平常的家常便饭无非“一块面”,馒头和面条。男孩子野劲蛮力十足,皮实好动,清早儿汤水缺肥少油,撑不上晌腹中就“咕噜咕噜”得叫了。中午饭是主餐,这一餐要吃得饱,顶打的必须是捞面条。
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卷鸡蛋。像我们家,伏天里要吃得过瘾,莫过于西红柿捞面条。鸡蛋太贵,平时吃不得的,要积攒起来换成钱,用以打盐、买酱油、交学费。即使这样,耐着酷热,滚烫的面条出了大锅,过上一遍冰凉的井水,浇上红红酸酸的西红柿卤,撒上一把荆芥叶儿,拌上蒜醋汁,淋上几点儿小磨香油,抄上一抄,搅均匀,提起一筷子嗅一嗅,瞬间香气扑鼻,极大地吊起了人的味蕾。我不再犹豫,狼吞虎嗯般大口朵颐,甭提吃的多得劲嘞!我母亲怕我噎着,在一边儿提醒着说:“饿死鬼托生哩?饭多着呢,冇人给你抢,慢点儿吃!”老话儿讲,娘疼儿来路来长,儿疼娘来扁担长。话儿虽这样说,我母亲总怕我吃不饱,专门买了个小号瓦盆,新出锅的西红柿捞面我都是论盆盛着吃的。
转眼上了高中,一天中午回到家,恰巧父母不在家,我腹中敲起了鼓。饥热难耐,咋办?去奶奶家吧?不中。奶奶在我们几家轮着过的,已经不开伙了。端午黄瓜,七月番茄。索性一想,去北地菜园啵,那里有烂眼叔种的西红柿,摘几个,解解馋,包打能顶会儿饥。想着、想着,我嘴中即刻酸楚生津。思想决定行为,我蹬车回旋,跨车到了菜园。握闸下车,迅速将自行车停放河道旁,腹鼓挥雷,不再多想,我一头扎进西红柿地。正吃着,忽听有人忽叫:“抓贼!”我若惊弓之鸟,一个箭步跑进旁边的玉米地;后面的人誓不罢休紧追不舍,因吃得多、跑得猛,我的裤腰带都撑得滑扣了。待我跑出玉米地,地头的另一人截住了我。抬头一看,是我立叔,我一下松口气儿,欻,裤子掉到了脚脖儿。我立叔看到我这个样子,哈哈大笑:“看你这熊样,哪像个念书人?”紧接着,我烂眼叔也追了过来,弄明真相,也乐得笑弯了腰:“小唉,你也真是的,自家种的东西大大方方吃就是了,跑啥跑?”我也乐了:“俺不是心虚吗!听见吆喝,冇来得及想就跑了。”此后,我们家族留传出一条专属于我‘馋嘴孩偷吃洋柿儿掉裤档——丢人丢到脚脖了’的脍炙人口歇后语。
3
上完高中,我入了伍。我的营地就驻扎在黄渤海深处的一座小岛,小岛长年风勤多雾、干旱少雨,淡水成为岛上奇缺的资源,官兵经常为吃不上淡水而发愁。岛上每周两趟班船,好说:海上无风三尺浪。海上的好天气不多,不是刮风就是起雾,班船一周无保障属正常,十天半月进不了岛是常态。
岛上夏季风来的猛,去的快;若是遇上春冬季风,很是麻缠。纠其缘故,在其刮起来没个头,有经验的渔民说它面善心恶,因为这种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温不火,风长涌大,保不准能连刮个把月,渔民进海作业,一旦麻痹大意,往往会在这个季节船覆人亡。渔家童谣唱曰:“海上大鳐壳走得慢,铁身躯,钢翘板,不摇撸、不划浆,能掏力、能运载,呼噜、呼噜,嘟嘟嘟,原是个喝油怪。”缘自交通成本的叠加,船的运行付给与需求不成正比,考虑到军需费用的不宽裕,官兵的供给不能刻意只能是顺带,因此岛上绿色蔬菜较为罕见,甭说吃西红柿,平时偌大的营盘连棵青菜都难见得到呢!一年四季的官兵餐桌,耐储存的土豆黄豆、萝卜白菜和咸菜疙瘩当了家,偶尔能吃到点裙带海菜,才略见些绿颜色,就是烧高香了。
一九九七年,海底电缆铺设成功,小岛通上了电,海水淡化成为了可能,淡水紧缺的问题一时得到缓解,岛上官兵居住的条件有了很大的改观。二零零零年元月,我干上了连队的主官。主官要按纲建连,抓军事训练是头等大事,然而伙食的好坏,一定程度左右着官兵训练的质量。好的伙食抵得上一箩筐思想工作。军队的指导原则,要让官兵吃得饱,还要吃得好,官兵高强度的训练,需要吃得好。一度,连队“吃得好的问题”摆上了我案头重要的位置。吃得饱尚可解决,要是吃得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在这座地处祖国北方黄渤海深处养猪猪死、养羊羊不成连兔子都不拉屎的荒颓小岛上呢?
岛屿的北部湾有个土山,土山的南坡适合种菜。其实,它过去就是一块菜地,是裁撒的老部队留下来的。只是多年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几近荒芜了。小岛小,山高地狭,沟壑纵横,坡陡渊深,地面回旋余地小,能用的平地少之有少,可谓寸土寸金,像这样的坡地势必不会浪费。深谙此道的当地渔民一就铺上鹅卵石,顺坡就势,朝面阳光作为晾晒养殖海带场所来使用。这不打紧,这块地属于旧营地,其拥有权在我们手里,下定决心,我们只和当地村委会打了个照面,这块地的归属问题就解决了。《礼记·中庸》曰: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和连长实地考察认为,既然过去能种,现在肯定也能种。经过商议,我们选择了一个富有经验的老兵,带上两个新兵,负责这片菜地的种植。春季来临,我们运用军民共建的便利条件,委托渔民利用上大连市卖鱼的机会,在集市上购买了一些易成活的蔬菜苗。
岛上常年云遮雾绕,春天来得迟一些,较陆地整整要晚上一个节气,因不合时宜,加上天气常常变幻莫测,好端端的天气说变就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稍不注意他就会发起脾气、耍起波来。比如,夏季的日子里,刚刚晴空万里,说不定不知从哪儿溜起一缕雾,雾气越聚越多,越聚越强,转瞬间整个小岛就会被大雾吞噬。一时收留不住,大雾弥漫下的小岛,就会被雨水淋浇沐浴,得红日再出,整个小岛一展清澈,披绿挂翠,勃勃生机,人若莅临仿佛置身于蓬莱仙境;若遇上狂暴,海击波涛,雾散云消,风吹石头满地跑,无辜的菜苗会被肆虐的强风连根拔起,撕得粉碎,卷到空中,吹得不知所踪。山巅之上瞭望哨,战士蓑衣持枪极目远眺,天昏地暗,山林震颤,只觉得巨浪兴威宛如鬼哭狼啸,小岛恍若陷进末日般的劫难。
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这个老兵面对海岛气候应对不足,只能用热情替代,幼苗被风吹走,他央求渔民帮忙再进一些,密植、补栽、移栽,种上,再毁坏,再种。幸免于难的幼苗成了他的宝,一䦆头、一䦆头的挖土刨坑,一抔土、一抔土的掊土护苗,一舀水、一舀水的施肥浇水。无止境的用水,淡水的供应出现了情况。我们菜地和渔民共用一口水井,种菜过度的用水影响了居民的生活。这口井出的水半卤半淡,不能直接饮用,只能作养殖和种植用水,若稍作淡化处理,便可达到最低的饮用标准。因用水之故,连队与居民矛盾不断。为争水,军地双方各不相让,纠纷接二连三,稍有不慎,便大打出手,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后来,经过军地调解,二者达成协议,实行统筹用水、错锋用水,附近居民白天用,连队菜地昼间用。
即便这样,一季下来,三、四亩菜地,幸运不被海风刮走的蔬菜遍地死的死、烂的烂,要么瘦弱不堪,勉强活命,种上时什么样、到头来还是什么样。撒眼望去,偌大的菜地只有辣椒和包菜长得出奇的好。尤其包菜,栽在背风坡,在雾气的笼罩之下,郁郁葱葱,绿意盎,可劲生长。采摘季节,因长期受到雾气的滋养,包菜个大饱满,圆圆鼓鼓,大大例例,十分喜人。偶然发现,辣椒群中混杂着几株西红柿,长得挺拔劲足,可只长棵,不结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了辣椒和包菜这份成效,也算得上意外中的收获!我和连长隔三差五到菜地转一转,瞅一瞅,瞧一瞧,瞄上了这个、放了过那个,回头又舍不得,几经踌躇下不去手采摘,每每离开,都要嘱咐老兵把辣椒和包菜守护好。
尽管如此,我和连长还是钟情于西红柿。关于西红柿的种植,我们请教了海防团军需股,军需股的懂家说:番茄打顶莫心疼,果实能结五六层。加之海岛昼夜温差大,白天日照下气温尚可,待日落月升雾气升腾,气温急剧下降等因素所致西红柿只长棵不结果。若要在海岛种成西红柿,得扣上大棚,靠大棚的内部小环境循环,最大限度的保持恒温,实现西红柿的正常生长,否则照样抓瞎。
几经周折,大棚扣上了。但受交通的限制,连队一时弄不来草帘子,有句话说得好:在困难面前,有条件要干,无条件也要干!等不来草帘子,先干再说。因此,我们侥幸上马,希冀于有志者事竟成,曲终奏雅。无奈风暴不期而至,温室大棚在大自然的瘟怒面前不堪一击,被撕裂得粉碎。扣置大棚的款项是官兵从牙缝中一点一滴节省出来的,一场风,幻化为泡影,作为官兵的‘家长’岂能不心疼!毕竟我们还是年轻气盛,痛定思痛,我们深刻得认识到,乱花渐欲迷人眼,满腔热忱的蛮干等于无知,无知的行为必定导致糟糕的结果,要干好事情务必尊重科学、遵循规律。我们推倒重建,前瞻性思考、全局性谋划、整体性推进,打钢架,扣塑布,覆草帘,压石头,拉铁丝,环环相扣,一丝不拘。三五天,新扣大棚赫然而立,面目一新,虎虎实实,似坚实的营盤、稳固的碉堡。
我们再次选苗育植,优中选优,好中选好,并合理搭配,悉心养护,西红柿苗茁壮成长。令出三伏,时值金秋,大棚里的西红柿叶嫩果红,全红的、半红的、尖红的,珠缀连连,热气腾腾,红通通、红灿灿、红火火,好不热闹!西红柿大获丰收。金秋十月,中秋团圆,我和连长经商议,连队每个建制班分得一盆,看着官兵映起一张张红扑扑的笑脸、端起红彤彤小山似的盆儿、吃起红艳艳的果儿,甭提多高兴哎!
年底,连队喜获海防团军事训练一级连、按纲建连标兵连,我和连长双双被提拔。时光荏苒,后来我转业到地方工作,间隔多年,西红柿依然是我餐桌上的至爱,可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二零二三年,季入芒种,我和妻子驱车看望父母。登堂入室,我妹妹抱怨说,门口种的那棵西红柿即将红的果子被人偷摘了。我妻子听后,满脸怒气,义愤填膺,对偷摘西红柿的行为大加谴责。我母亲宽慰说道:“农家菜无贵贱,谁吃谁来摘。”我到门口看了,这株灰灰的西红柿藏在青翠的辣椒丛中,因我母亲给上了鸽子粪,它的根系异常粗壮,棵儿长得十分高大,一溜儿直往上窜,基本与我家院墙平齐,似开怀的娇贵少女顶头儿盛戴着白白的花儿,金字型的裙钗自肩胛一倾而下,腰间的枝枝丫丫四仰八杈,珠光宝气,坠挂着粉的、青的、白的果儿,三个、五个、十个,着实还真不少,我顿时心怀释然!
时令已交初秋,天气已近凉爽。我母亲要拔老棵菜种新茬菜,我妹妹一咕溜给西红柿采摘了,红的洗了,挑拣几个大的,让我闺女捎给我,我眼前一亮,一把抓起一个吃了,红瓤绿籽,沙沙的、糯糯的,甘甜中透溢着淡淡的酸意,我心头一震,不错,这就是收获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