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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时民国政府迫于抗战,炸黄河花园口大堤滞敌,豫东洪水泛滥,波及冀南长垣。洪水消退,天灾遗祸,孽障横生,一九四二年漫天飞蝗啮噬青苗,长垣境域庄稼颗粒无收。是年冬,我妻子的爷爷家中苦于无粮,决计逃荒。他们弟兄六人商议,一人留守,抓阄定去留,其余向西逃亡。
我妻子的爷爷排行老四,他抓到了留守的阄,留在邵寨村守护土地和家产。依赖祖传装配眼镜的手艺,我妻子的爷爷弟兄五个,携家带口计二十余口,一路向西,到了西安以卖眼镜为生。兵荒马乱,眼镜生意不好做,他们时常无粮果腹、饥肠辘辘。我妻子的六爷是个教书先生,写一手好字,他率先在西安一所中学找到了工作。他开始的工作是负责学校的打铃和门卫。因是六爷的确是个人才,时间不长,他被学校正式聘用,主要教授国语。六爷的薪金一下涨了许多,他孤身一人尚未婚配,生活上没有累赘,他四个成家的哥哥以此得到接济,在西安安顿了下来。
转眼间,全国解放,不几年家乡长垣县划归河南省管辖。全国百废待兴,我妻子去西安的爷爷弟兄们陆续找到了工作,他们一众人口相继在西安、咸阳一带扎了根。我妻子的二爷家孩子少,考虑老四在家乡农村守家不易,借探亲的间隙,把老四家的大儿子带在身边供养。二奶奶顾她的娘家人,她把娘家的一个侄子也领到了西安,一并养护。同龄孩子难免有冲突,二奶奶偏心她的侄子,这边的侄子就受到了冷落。大伯勉强上到高中,学习优异的他精神失常了,二爷只得给他送还老家。一九六三年,我妻子的奶奶生下第七个孩子——也就是五叔,我妻子的爷爷撒手人寰,刚五十出头。没有男人的家庭整个塌了天,五男二女没了爹,如同散养的羔羊,时常丢了这个、少了那个,我妻子的奶奶苦不堪言,何况家中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大儿子?
我妻子的奶奶人高马大,大脚板,白皙皮肤,她心奓体忕、内敛刚强,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论理,妇女每出工一天,按半工记分。因我妻子的奶奶利索能干,干农活不亚于壮劳力,由此沾点老亲戚的村支书怜悯她,经商议她的工分按大半个工计分。鉴于家庭困窘,我妻子的奶奶艰难时刻咬紧牙关做出了决择,她让两个女儿掇学下地干活挣工分养活家人,男孩一个不少坚持上学。她是这样分配的:二儿子半读半工照料老大,大闺女照看老五,二闺女照顾老三、老四。四孩是个捣蛋鬼,家中不够吃的,他时不时的领着五弟趁黑夜到田地里偷红薯、掰嫩玉米,几次都被守田人追赶到家里。一次、二次,守田人当面吵嚷几句了事;回多了,守田人计较起来,报到大队连人带物捆绑一起游街示众。经一事长一智。一家八口人睡在一个大通铺子上,临睡觉前,我妻子的奶奶点人头,孩子们够了七个,锁死门闩,她才可以放心上坑。
我妻子的二伯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初中学段开了村委会的公章,经常请假跑出去以村集体的名义兜售眼镜,所得利益与村集体四六分成。我妻子二伯的作为,极大减轻了偌大家庭的负担。混完初中,我妻子的二伯干脆搬凳子回家,全职推销眼镜。看到老二尝到了甜头,正上高中的老三、尚未成年的老四、老五都回了家,跟着二哥卖起了眼镜,时间一久,心跑了野,学校就回不去了。
2
有一年,我岳父到西安卖眼镜,一连几天不开张。没有吃的,他沿街乞讨,实在要不来吃的,他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他的三伯。他的三伯管了一顿饭,临了,给了我岳父五元钱,让其返乡。我岳父鞠躬离开,可他人小鬼大,到了火车站给票退成钱,买上馒头、放进挎包,抱着试试的心理搭汽车去了咸阳。在咸阳,他撞到了好运,他的眼镜卖得出奇的好!大爷爷从老三处得知家乡老四家中的窘迫,掂量再三,考虑自个的儿子已业有所成,大可放心,他毅然辞去工作,说服无业的妻子,带上俩个未成家的闺女和大孙女珠莲一同返乡务农。
大爷爷的返乡,我妻子爷爷这一门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在他的料理下,我妻子的二伯率先娶妻生子。打开局面,我妻子的两个姑姑先后出嫁,家中的担子都落到了我妻子二伯一个人身上。我妻子大爷爷是个支事的人,经与我妻子的奶奶商议,家中明确了分工。我妻子成家的二伯主要任务是照料精神病人老大,老三、老四、老五挣工分自理。随着老三、老四、老五逐渐长大,老大也出人意料得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在大爷爷的提议下,他给家中尚未娶媳妇的侄子们搞了个互助联盟,一同进货、一同出去、一同到同一个城市卖眼镜,挣到的钱,扣除本钱,统统缴给母亲,为老大盖房娶妻生子。如情所愿,老大的婚姻大事也安扯住了。但是,老三、老四、老五互助联盟继续存在,他们依靠这个法子,相继娶妻,且娶到家的妻子长得好不说,个个精俐能干。这事,眼睁睁得气煞了邵寨村的整条主干街道!
一九七九年,农田分包到户。河南长垣允许了生产经营,我妻子的二伯在家乡的田地里办起了眼镜加工厂,转瞬间,风声水起,他暴富冒了尖,成为长垣县显赫的人物,一家人搬进了县城的高楼居住。我妻子二伯家的大堂哥是邵家的大孙子,近一米九的大个,玉面临风,是无可挑剔的俊小伙。惟一的缺点天生胆小怯懦。他的地位和长相在邵家无异是最受宠的人,奶奶宠着、母亲爱着、姊妹们让着,亲戚们也都喜欢他,可以说要风来风,要雨来雨。一天夜晚,厂里只剩下了大堂哥看护眼镜厂,半夜来了三个蒙面的壮汉,抄起大杠闷死了守护的狼狗,逼迫大堂哥交出仓库的钥匙,将值钱的眼镜料一扫而空。大堂哥此后精神失常,时好时坏。有了财富积累,我妻子的二伯到处尝试,无暇管理眼镜厂,建房子、收古懂、搞烟草,可他除了眼镜行之外,干啥啥赔。眼镜厂因疏于管理,生意日渐凋零。我妻子的二伯自认倒霉,为除晦气,一股脑关闭了眼镜厂。
一九八六年,长垣县首搞眼镜市场,我岳父弟兄五个一拉一溜,租了五个商铺,个个占据要位,遥呼相应,偌大得眼镜市场大有邵家为王的气派。长垣眼镜质优价廉,外地客商纷至沓来,为了利益,当地商家尔虞我诈、河竭而渔,年数不长长垣县眼镜市场就陷入了不良竞争的境地。身在浊塘,我岳父弟兄五个难逃其宥,大的货单屈指可数,可挣的钱稀水断线,他们邵氏眼镜不知不觉迈进了下坡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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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岳父在家排行第三,为人憨厚,做生意不掺假、卖良心镜,口碑好,他的生意都是老客户自动上门找着做,我妻子的大爷爷俩口看在眼里,对他格外喜欢。爱屋及乌,连同我妻子她们姊妹三个都得到了大爷爷俩口的厚爱,她们在老屋绕膝欢愉,老人视为己出,经常将洋糖、甜果之类的好吃的、好喝的留给这几个孩子。大爷爷俩口年事已高,他西安的儿子同老家的人来往得也勤了许多。老人生了病、有个灾啥的,总是我岳父出面料理。西安每次来人,都住在我岳父家。每年的冬天,老俩口要到西安居住一蹦儿,他家的钥匙就交由我岳父保管。时间长了,我岳父母成了大爷爷俩口离不开的人。为了便易照应老人,我岳父干脆和我五丈叔更换了院落,与大爷爷家院墙打通,统成了一个大院。
这个时候,大爷爷的俩个儿子已退休,老大随子女在兰州生活,二儿子自咸阳搬回西安。大爷爷的大儿子年轻时,是兰州一家国营啤酒厂的厂长。他长得人高马大、风流倜傥,啤酒厂的女工洋洋大观,作为一厂之长的他很快就坠入了众说纷云绯闻的旋窝。绯闻往往并非空穴来风,经过时间的验证,发酵的绯闻不断膨胀,在一定时刻不经间浮出水面,就会演变为人们瞪目结舌的真实剧本。改革开放初期,混沌的社会缺乏刚性的道德约束,一旦无所顾忌撕下最后道德伪装的底线,呈现在人们面前是赤裸裸的现实,社会、家庭和个人一派哗然,善良无辜的弱者束手无策、无力反抗,经过短暂的阵痛,只得默默承受。大堂伯强迫原配妻子离了婚,作为交换条件,将老家的大女儿接回兰州、转为商品粮户口,他的地下情人终于走上了台面。新妻子小他十五、六岁,是个娇艳的女人,强势、招摇甚至蛮横无理,大女儿无法适应这个家庭的生活,被她的二叔领养在了咸阳和西安。原配妻子气恼,回到老家农村,不久郁郁而终。
说到领养侄女,大爷爷的二儿子一肚子气。一九四二年逃荒,一家人一路西窜,老大不堪其忧竟然丢掉家人一个人跑到了兰州。好在他在老家上过新式学堂,能识字断句,幸运的在兰州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他恳吃苦、聪明能干,很快得到了公司头面人物的认可,几年后被任命为一个颇有权力的小工头。家人得讯,激动不已。老二瘦弱不堪,临时找不到工作,兴奋之余乘车去找哥哥。哥俩见了面,吃了碗面,话儿没有说上几句,老二就被哥哥连推带搡怼回了西安。多年后,二堂伯提及此事,仍怏怏不悦。
二堂伯找不到工作,大爷爷家只能让他继续上学。不料,二堂伯天生是个上学的好材料,中学成绩优异,建国初考上了一所省重点技校。他毕业后,分配到了咸阳的一家国营机械厂工作。他天资聪明,技术过硬,一路青云,多年后竟然干到了国营机械厂厂长的职位。拉在老家几个卖眼镜的堂兄弟,凭借着西安二堂哥国营机械厂厂长的地位优势、威望优势和能力优势,加之眼镜又是工厂工人不可或缺的劳保产品,他们敏锐的商业嗅觉驱动起内心的动力,瞄准时机蜂捅而上、轮番轰炸、喋喋不休,狠狠得赚上了一笔,他的出彩一下子拉近了老家与西安的距离。
老家的堂兄弟们的确跟着西安的二哥沾了不少光。于是,在西安与咸阳之间,我妻子爷爷弟兄五个的后辈们,以西安二堂伯为核心的宗亲圈子就出现了。他们聚的时候也不频繁,每当有红白大事时,他们才能够得以短暂的团聚;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宗亲要大团聚,地点就在西安的二堂伯家里。
那时,我妻子的大爷爷已经过世,她大奶奶在邻村的大堂姑家居住。大奶奶无异是我妻子家看重的人,一九九七年夏季我自济南陆军学院放署期,与妻子结识。妻子专门腾出空闲,带我去他大堂姑家看望她的大奶奶。时年,她的大奶奶九十七岁,双目失明,瘦小的她萎缩在床。我妻子大堂姑在院子高喊:“娘,喜梅看你来了!”听到我和妻子到了,老太太大放异彩,兴高采烈地在屋内高声呼喊:“喜梅来了,喜梅来看我了!”进了屋,我妻子介绍起我。大奶奶更加兴奋,他拉起我的手,顺着手臂用力把我的上身摸了个遍。随后,她放下干枯的手掌,笑嗬嗬得说:“这女婿天庭饱满、耳阔目圆,是咱家的人!”一九九九年,我和妻子结了婚,我妻子随军到了山东长岛部队,我们一、两年回家探一次亲。每次探亲,我和妻子少不了要到邻村居住的大奶奶处看望,一来二往,我正式进入了她们这个大家庭的视线。
我每次到岳父母家走亲戚,我与妻子的奶奶和大堂哥最为聊得来。大堂哥自受了惊吓,基本失去了行为能力,庸俗懒惰,好吃懒做,仅剩下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此时的大堂哥已经婚娶三次,当他把他父亲最终仅有的一点积蓄耗尽,他的第三任媳妇留下尚在襁褓的女儿一去无回。没有妻子的管教,大堂哥的病越发严重,每发一次都要到省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反反复复,经历了无数次的折腾,他的父亲卖掉县城的楼房,再也无能力为他看病,只能任其发展,甚至嫌弃他。然则,我妻子的奶奶对这个大孙子仍旧恩爱有加,儿女、孙子孙女们不论哪个给她个零花钱,她都偷偷得塞给年近五十的大孙子,并且奶奶无论走到那里就把大孙子带到那里,生怕有人欺负她的大孙子。甚至,奶奶即便是进邻村的教堂祈祷,也不忘记带上她的大孙子。教堂的神父见了我妻子的大堂哥惊为天人的长相,加上他的能说会道,神父甚为欣喜,想发展大堂哥信教;大堂哥开口要钱、闭口要钱,神父给了他钱,到了唱礼赞歌,他却呼呼大睡。神父怅然有丧,喟然长叹:“这个人啊,可惜了上帝给了的一副好皮囊!”
因为我的到来,大堂哥至少能从我这里得到一盒上好的香烟、一张百元的钞票。大堂哥从不强要,他陪我聊天,总是以商量的口吻提出借一百元钱。我岳母不让给,我妻子劝说她母亲:“我们俩长年不回家,一年跟家里人见不了一、二次面,他是个哥哥,既然张开了口,作妹夫的咋好意思回绝?倘若,他到街面上说出来,净找难看。再者,俺也不缺少这一百、二百的,不如顺他的意吧。”大堂哥这招儿也不尽好使,四丈叔家来了女婿,他凑上去,立即就被四丈叔连推带骂赶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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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大奶奶是个极其长寿的人,她活到一百零五岁才油枯灯灭。大奶奶的仙逝,要入土归宗,她兰州的大儿子打来电话给我岳父:“老三,我不回去了,给你打点钱,你给你大娘的白事办了啵?”我岳父不应,七十八岁的大儿子只好回老家来了。农村人人情礼面重,大堂伯的回家,遭尽了村里人的白眼,邻居连坟地都不让他这样道貌岸然的大都市官老爷使用。我岳父替堂兄张罗起来,宴请了邵氏宗亲德高望重大辈的老人,又领着他们兄弟俩挨家礼请,邻居们碍于邵家的门户大,不看僧面看佛面,白事还是顺顺当当得办了。
兰州的大伯通过办理白事,心里头对家乡的感情有了些回暖,在家里人和西安二兄弟的督促下,于老人过世第三年头的清明,他们哥俩共同回老家一次。这次回家的由起是县城城区扩建,波及邵寨村的农耕地,祖坟需要搬迁。这一年,我转业到了河南新乡市政府工作,因离老家较近,我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大堂伯。他高大魁伟,黑发稍灰、身腰板正衣着得体,神情壁垒森严、不苟言笑,我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年出八十的老人。当我岳父介绍起我,他伟岸潇洒地站起来伸出右手与我的手重叠一起,我感受到一种力量钳住了我,我立即被他那气场发出的魄力吸附得五体投地。
我的岳父在县城最体面的饭店宴请了远到而来的堂哥,叫上不出五服的在家堂兄堂弟们,拢拢总总计三十多人。这个大堂伯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宴席上他首先致辞,他炯炯眼神扫向众人,若玉树临风渺乎其小,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过了不久,矛盾出来了。原因出在我妻子大爷爷老家仨口的农耕地上。我妻子大爷爷一家仨口在村子里计有四亩半耕地,为我四丈叔临时代为耕种,因县城城区扩建开发,补偿土地转让金三十多万元,这笔款项被村委会拔在了耕种者的账户。邻村的大堂姑得了信,窜掇兰州的老大向我四丈叔讨要这笔钱。西安的老二明确表示,二老活着时,春耕夏种秋收、锄草施肥灌水,四堂弟不少帮衬,这个钱给了他就算了。大堂姑闹到村委,村委会建议,这笔钱一劈两半,五五均分,一边一半。老大则不以为然,在他老婆的怂拥下,坚决全部要回这笔钱。村委会调解不成,官司打到县法院,我四丈叔败诉。从此,我四丈叔与西安、兰州这一枝的兄弟情一刀斩断,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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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冬,我妻子的奶奶受了风寒,没有抗住,抛下她亲爱的孙男嫡女七十八口人,被上帝的使者接到了天堂。在我妻子的爷爷这一辈上,奶奶是偌大家庭最后的一位长辈,她的离世惊动了远在外地的侄子们。经西安我妻子二堂伯的联络,西安、咸阳和兰州的我岳父十六个堂兄弟悉数驾车还乡奔丧,车队蔚为壮观,来了十多辆,仅男性就达三、四十人。社火连云叠嶂,拜祭连绵不断,蔚蔚大观,这个场面极大震撼了小小的邵寨村;出殡那天,邵寨村三千多人男男女女尽数出动围观,叹为观止。
奶奶的离世,大堂哥心灵上失去了最后的一道屏障,仅有的一丝温存消失殆尽,没有了慰籍的他病情更加严重了。他精神幻觉厉害,谁跟谁相好了、谁家孩子似隔壁谁谁了……,常常将没有的事一本正经得说成是真事,免不得惹祸上身。有的人家找上门,向他父母告状;更有的人家,哥几个寻个空隙,挤着他偷偷得揍上一顿。他还是个极爱凑热闹的人,每凑上人群,人家总揶揄他一顿。有时,人群看到他过来,立即散去;散去的人,另辟一地方儿,始开再聊。有时,他经过,人群对他暴以哄笑。他那脆弱的神经瞬间崩溃。他回到家,总说要杀死这些人。知儿莫若爹娘,父母知晓生性怯懦的儿子在说气话,随便劝说几句,待他冷静,就不再多意。
这一年的腊八下午,悲剧终于发生了。我妻子的大堂哥杀了人,所杀的人是对门邻居,与他同岁,是他一块儿长大的发小。祸起对方对他热讽冷嘲,俩人拌了几句嘴,话不当紧扭打一起,对方打不过他,抄起一块砖砸破了他的头。他头破血流的回到家,找出一个老旧的杀猪刀,在磨石上磨锐了刀尖,寻上门二话不说,见到仇人抄起利刃连捅数刀;对方还没有反映过来就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大堂哥害怕得要命,给刀揣在怀里,赶紧逃之夭夭。待警察找上门,四处寻找,不见踪影。后来,一个干警在院子的茅厕里将魂飞魄散的他揪了出来。
论老理:父债子还。反过来,儿子杀了人,子债父还,何况对方是对门的远宗邻居?对方的儿女进到大堂哥家里,叮叮咣咣砸个稀巴烂,末了让二老头顶屎盆跪在当街赔罪。大堂哥的儿子刚结婚,怕秧祸及身,出去躲了。依据法律,大堂哥是成年人,他的父母可以不承担经济赔偿责任的。大堂哥是精神病人,作为他的父母顶多负有部分监管责任。村子里的人谈‘虎’色变。亲近的族亲们一致认为,大堂哥杀人的诱因在于对方有错在先,按公论断,对方奈何不了我们。然则,我妻子二伯是个透灵的人,他认为于公于私都输理,不如私下了结,免得祸及下一代人。经中间作保,两家达成三十五万私了赔偿协议。三十五万,对于落魄的我妻子二伯来讲是个天文数字。他四处借债,亲弟兄和姊妹六家出了八万,他把电话打到西安、兰州和咸阳求救,西安的二堂兄打来五万,其余皆是一万元。家里凑了些,共凑了三十万,先付给人家,剩下的打下欠条,承诺在一年内付清。
审讯期间,刑警问我妻子的大堂哥:“你为啥杀发小?”大堂哥答:“他从小欺负我。”刑警再问:“谁还欺负过你?”大堂哥答:“我四叔。”刑警笑问:“你为啥不杀他?”大堂哥咬牙切齿着回答:“我原本解完手去杀俺四叔,不料在茅房让您给抓住了。”“哦嚄……,好在抢先了一步,不然会连丧两条人命!”刑警大为震惊。
经司法鉴定,大堂哥为间歇性精神病,依据病情他被县法院判为死缓。对方的两个成年的儿子不认为大堂哥是精神病人,他们揣测我妻子二伯从中做了手脚,长垣县法院才保住了杀人凶手的命。他们上诉至新乡市中级法院,被无理驳回。这哥俩输了官司,动不动就找我妻子二伯的事,轻则打骂,重则烧房子。我岳父等人看不下去,报了警,又找到保人说和,加上村中的土地被占用赔偿了些钱,二伯额外多给了对方二万元,这事才算彻底了结。
经了这趟子事,我妻子二伯深感家族凝聚力的强大。每临春节,二伯都邀请西安、兰州和咸阳帮助过他的堂兄弟回家过年,虽是客套话,至少心里距离拉近了很多。这一年清明,我妻子西安的二堂伯带上单科医学博士的女儿和双料理工科博士的儿子回乡省亲,先上坟祭奠父母,又到家庙告慰列祖列宗,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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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我妻子得知她的堂姐珠莲患了骨瘤病,她起身到了咸阳看望。西安的二伯大为感动,他召集西安、兰州和咸阳的宗亲隆重为我妻子接风。宗亲太多,二堂伯订了五桌,男女老少去了五十多人。二堂伯领着我妻子逐一介绍,此时我妻子才知道,她爷爷五个弟兄蔓延在西安、兰州和咸阳等地的支脉,已接近三百来人。
二堂伯很激动,拿出珍藏的好酒带着我妻子一个个给亲人们敬酒:“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这是咱的亲侄女,到了谁家,恁可都要招待好呀!”很奇怪,我妻子西安、兰州和咸阳五个爷爷的后代都相当出色,不是为政者就是医生、教师或是银行的职员,鲜有从商者。八十一岁的二堂伯敬完酒,回到座席哇哇痛哭!二堂伯的痛哭令人举座震惊,他的儿子追问:“爸爸,你好好得痛哭个啥?”他答:“我想起当年和爹娘逃荒的难哟!”那一年,他三岁多点,随老人一路西行逃荒,几天讨不来饭吃,他饥饿得昏迷不醒。我妻子大爷爷以为这个孩子死了,便把他扔进了乱坟岗。夜里头天凉,草庵之外野狗狂吠、野猫呜鸣,我妻子大奶奶心有余悸地到了乱坟岗一趟,不料二儿子正在乱坟岗呜呜大哭呢!由此,二堂伯捡回一条命。
因饥饿缘故,二堂伯天生瘦小个矮、脚尖对把儿,走起路来耸肩缩背似一团旋风,他的长相在所有人高马大的众堂兄弟尤显另类,瘦小的他与几个堂兄弟站在一起敬酒特别的格格不入,为此他的小名为“二瘪肚”。老家我岳父等人为便于区分众多堂兄弟,背后称他是“二瘪肚哥”。
咸阳三爷家的老大退休前是个银行家,退休后他专职攻摄影,这场难得的场面,他全程录了下来。
二堂伯很念家,他俩口每年春天或秋天,要到老家小住一蹦。他家的院子由我岳父继承,我岳父在给我妻子小兄弟盖房子时,给大爷爷的三间老堂屋拆了,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三间平房子,其中的一间装修得相对奢华,是专门接待西安来人用的。二堂伯心暖且细致,每次来长垣老家都拖拉着两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在老家,二堂伯很会把握火候,每次他俩老俩口住的第一家就在我岳父家,其后再到他的五个堂兄弟家里轮流住;一家住一晚吃三顿饭,无论到谁家,他都会变魔法似的从箱子掏出锦绣礼品赠给女主人,女主人立时笑展眼开,接过礼物喜哈哈得去厨房‘用心’做菜了。然后,丰盛的菜肴端上桌来,二堂伯邀起堂兄弟们喝他自个带的酒、抽他自个带的烟,热闹到深夜,次日换家。如此循环周转五日,再去大妹妹家小团圆一回,便踏上高铁‘打道回府’。
二零二零年,疫情如突其来。二堂伯回老家的心愿中断了。每到清明,他总问,能否进村?可得到的答复总是否定的。即使疫情放缓,村中仍不放进外地的来人,听到这个消息,二堂伯很是失望,万般惆怅。待到二零二二年疫情全面解禁,教师退休的二堂伯母患上了脑梗,脑梗的后遗症导致她严重失忆和行动不便,她身边离不开人的伺候,二堂伯回老家的愿望成为了泡影。
二堂伯老俩口住了近三百平米的大房,除了礼拜天儿女回家坐坐,或吃上一顿饭,就忙去了。即使家里来了亲戚,也是来如云、去如风,热闹一阵,立时就又回归到了寂寥。平时里,二堂伯老俩口很寂寞,她俩养了两条大狗,喂食、洗澡、理毛,偶尔下电梯带上狗在院子里转悠几圈,能暂时解除她俩的无聊。实在无事可干,二堂便会给老家的堂兄弟打电话问寒嘘暖,话匣一开,就是一个多小时,话机的那头听到清晰的汪汪狗叫声,他还不罢休。临了,他总以哀求的话语说道:“我走不脱了,恁有空可要来西安看我啊!”
二零二三年秋,二堂伯家的儿子来河南新乡参加一个全国大学联盟重点学术研讨会议,来新乡的下午,他给我妻子打了个电话。当晚,我和妻子去看他,扑了个空。再约,第三天的晚上,我妻子的这个堂哥从外边应酬完回到了会务中心的宾馆,我们在大厅要了茶点,边品茶边聊天,聊起二堂伯,他说道:“老俩口都很好,就是想念老家的人,恁要是有空就去看看她们吧!”
隔日周末,我妻子和岳父母一行七人乘坐高铁去了西安。到了二堂伯的家,看到的情况比想像的要严重,二伯母她基本上神志不清了。但在清晨,二伯母听到老家来人看她,她一下子清醒起来,她趁着二堂伯准备菜肴的间隙,她独自一人挪动着笨拙的病体偷偷按下电梯,跑到院子门口去迎接。不见亲人,她几次三番问保安:“您见河南来人了没有?若见了,可得给俺说一声。”二堂伯找到她,拽她上楼,她不上,硬拖着笨重的身躯往回走。每见院子里进来一辆车,她都会凑上前看一看、瞅一瞅,弄清楚车子里坐着的到底是不是老家来的亲人。
等待了近一个半小时,亲人队伍终于到了,大家相捅着进了家门,刚打开话头,二伯母却歪在软沙发上睡着了。那俩个体大健壮的拉布拉多犬偎依在二伯母脚下,耷拉着大脑袋、巴眨着眼睛、摇动着粗壮的尾巴,在静静地听着一家人笑嗬嗬的话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