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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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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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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晨阳

回溯当兵的时候,最难以忘记的是海渡。海渡是岛屿与大陆连接的脐带,勤劳勇敢的海上渔民依靠渡海行船向大海讨生活、寻活路;在我们祖国广褒的黄渤海域有一串岛链——庙岛群岛,千百年来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海渡是他们同陆地物质交换的唯一方式。海渡,它就像人躯体上的主动脉,源源不断得给予守岛官兵和居民以生命养分,须臾不可迷离。海渡似一道血色的晨阳,暄妍在我内心深处历久弥坚。

那是一九九一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我们这批河南兵三百来人,被五六个带兵人带领下自蓬莱军港登上军船,踏入了亲近大海的头一道门坎。天阴森森的,在徐徐海风吹拂下,大海波涛滚滚,偶有一两只白色的海鸟在飞翔穿梭,混浊的海涌与铅灰色天空连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十七八岁,正是开花的年岁,我们第一次看到大海、见到船,都很兴奋,欢蹦乱跳得放喉大喊、动情歌唱。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是庙岛群岛,居于胶东和辽东半岛之间,在黄渤海交汇处,南临烟台,北依大连,西靠京津,东与韩国、日本隔海相望,传说是八仙渡海的地方。我们抱着美好的憧憬,心潮澎湃。

我们乘坐的军船是闷罐船,由原国民党补给舰改造,灰蓝色,破旧不堪。一个带兵人在军船甲板上弯腰掀开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铁板,下面倾斜焊着一部窄窄的竖梯,有七八米高,我们一一顺着竖梯就下到了军船的仓内。仓内很暖和,地板锈迹斑斑,地面铺了少许稻草,我们放下背包,按临时编组席地而坐。抬头仰望,船仓的一角,竖梯的上面,开着一方见小的天窗,透着一束强强的光柱。柴油味道弥漫在狭小的船仓空间,直窜鼻孔,对于当兵心切的我,连这个味道也是香的!

开动的军船发出呼呼隆隆低沉的吼叫,震颤得厉害。船开动的一个小时左右,有人晕船了。我们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惟恐污秽喷溅到自个身上。不小心弄脏别人衣服的,赔个不是、道个歉也就算了;碰上脾气不好的,秉性上来,双方就扭打了起来。我们新兵的临时编组,有指定的班长、排长,他们压不住阵脚,索性大吼大叫,攀上甲板与带兵人理论。负责我们的带兵人不顾这些,待我们下到仓底,只听咣当一声,天窗盖上了盖子,仓底顿时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们显示出的大多是无奈,有胆大的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指着甲板大骂,甚至有人抄起铁棍攀爬到天窗使劲敲打甲板,纵使仓底下再闹,甲板上始终无人理采,任由新兵折腾。过了三四个小时,晕船的人越来越多,呕呕叫,吐得一塌胡涂,一时间,仓底的动静小了许多。军船走走停停,越走,发出的声音越低沉,船体颠簸得越厉害。我们吐完饭食、吐酸水,吐完酸水又吐苦水,污浊的空气夹杂着柴油味儿,嗅进鼻孔,又诱发新一轮的呕吐。谁吐到谁身上了、哪个碰到哪个了,不再计较,没人保证下一个呕吐的不是自个。仓内满地狼籍,个个似霜打的茄子蔫尔巴唧,无精打采,渐渐地船仓里平静了下来;再接着,船仓陷入了死寂般的宁静。静得可怕,除了轰隆的轮机声响,船仓内只剩下船侧板上水滴的声音!

军船乘风破浪近六个多小时,终于在大钦岛靠岸了。带兵人掀开了天窗的盖子,连同新兵连接兵的骨干,把我们从船仓底一个个半死不活地往外拖拽。临到我,我生龙活虎似的从天窗口跳了出来,给甲板上的老兵吓了一跳,随即老兵惊喜得叫喊道:“呵,这里还有个能动弹的!”殊不知,面对大海迎接而来的下马威,我是极少数没有晕船的新兵之一。

新兵连很短暂,满共四十二天。下到建制连队,我的第一个连队岸炮连驻防在砣矶岛,砣矶岛是一个镇,是长山列岛北五岛中居住人口最多、最为繁华的岛屿。砣矶岛呈倒直角三角形状,岸炮连就处在锐角顶端的双顶山半山腰。在老兵连队,我写写画画的天赋得以展现,我被挑选为文书。连部设一个班,五个人,文书、军械员、通信员、司号员、卫生员,老文书是班长。连部班数我是新兵,通信员的苦差事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信,是海岛官兵与家乡灵犀相通的纽带。官兵在海的这一边,家乡在海的那一边,不管中间隔着多少重洋高山,不管路途多么得遥远,官兵是风筝,书信就是家乡父母手中长长的风筝线。信的通邮靠的是民政班船,它由原民国政府的邮轮改装,通体白色,周二和周四,一周两班。每当班船来临,它就似一头舐犊的老牛,深情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汽笛穿透海空,响彻着整个岛屿。我们的连队官兵们听到这魔幻般的呜鸣声,都会短暂停下活动,笑逐颜开,不约而同地督促我快到岛另一端的营部去取信件。好天看海一面镜,坏天看海浪似峰;天无三日晴,海无三日平。取信件要徒步行走,来回一遭七八公里,要想去的快,回的快,我不得不考虑优化时效方案。几个月下来,我琢磨出了些门道,落潮的时候,取信件时沿着岛的海岸线走,虽蜿蜒曲折,崎岖不平,但路径会近很多;涨潮的时候,取信件时要舍近取远走大道,尽管比海岸小道远了一半,但路途会更加安全。

利用这一便利条件,我得以仔细观看和了解砣矶岛甚至整个长山列岛。长山列岛旧名沙门岛、庙岛群岛,历史上的唐宋时期这里是流放钦犯的地方。长山列岛建国初置县,全县有三十二个岛屿六十六个明礁,折叠地质地貌,多山丘陵,呈直线南北纵列于渤海海峡之中;北临辽宁老铁山,南近蓬莱仙阁。砣矶岛居于长山列岛正中间,砣矶岛南临南砣矶水道,北依北砣矶水道,是一处集山海湾礁崖洞于一体,融奇雄秀美险迷神于一岛的秀丽岛屿。砣矶岛上港湾很多,俗称“口”,每村有一“口”,亦以“口”为村名。每当渔家百舸披着晚霞满载归来,港湾是归巢游子栖息的温暖摇篮;每当大海惊涛骇浪,港湾是风帆利船赖以避护的坚固家园。砣矶岛山丘险峻,它挺起高大的胸膛,阻挡住自大陆而来的狂暴风尘在此折戟沉沙,使后口地带堆积起厚厚的黄土层,沟壑纵横,土丘突兀,酷似祖国大西北的黄土高原。让无数地质学者叹为奇观!

过了一年的初冬,老兵退伍,军船又来了。一袭严冬的北风吹过,把岛上的绿色肃杀得干干净净,褪去植被毛发的砣矶岛,笼罩在灰蒙蒙的晨雾之中,立马变得似营养不良的迟暮老人,通体毫无生机,瘦骨嶙峋。东南风,雾眼天,银针鱼游满滩,码头的渔船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嘣嘣的引擎声响满了所有港湾。我乘上军船,到团部所在地大钦岛整理老兵的档案。这一天上午,云消雾散,换来了难得的晴天,我站在甲板之上,手扶船舷铁栏杆,心无旁骛地欣赏起海中的景色。天空呈现起黛青色,大海一派深蓝,蓝天白云大海镜面经纬分明,日光所照,波光粼粼,燕鱼逐浪跳跃,海鸥在人们的头顶盘旋飞翔,一伸手似乎就能抓住它们洁白的翅膀。军船离开砣矶井口码头越来越远,远眺大海,砣矶岛就横在我的眼前,我终于看清了砣矶岛的模样。它凫水在海,灰溜朴茁,伸颈仰头,活似向东方远行的乌黑色巨龟,这或许就是砣矶岛旧称龟脊岛的来历吧!

这天,天不很冷,我吃得很饱,穿得很暖,在和熙的阳光照耀下,我晕船了。晕船的滋味真难受!似魔鬼伸出的魔爪牢牢抓住我的胃,不停得使劲儿往外掏,呕吐一阵接连一阵,那劲儿狠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吐停停,停停吐吐,呕吐的痛苦,似老天惩罚于我的苦刑,屡禁不止,欲罢无能。我头重头晕头疼,整个人少气无力、昏昏沉沉。这一次,我彻底在大海的淫威面前认了输。军船甲板上一位老兵走过来,精瘦干练,看样子像个轮机长,他递给我一卷儿纸,安慰我说:“吐啵,吐完吐净,就好了!”

痛苦是一种成长,是一种磨砺,是一种难忘的记忆,它更能让人坚韧和成熟。若干年,我军校毕业后,义无反顾地又回到了黄渤海长山列岛,爬冰卧雪,斩棘破浪,曾先后在大钦岛、南城隍岛和南长山岛任职。一九九九年,我在大钦岛海防团直属特务连任政治指导员。伴着汐涨潮落,岁月让我融进了这方海域、这方水土。大海波谲云诡、变幻莫测,无论是渔家流传的“退潮没枯又涨潮,不出三天有风闹”谚语,还是大海“十二三,正晌干,初五二十五正晌满”的潮伏浪起规律,我都能深入解读,知道个八八九九,并借助潮汐的高低准确判断出渔民是否要进港出港、锚泊搁浅、逆潮顺流、上坞下坞、垂钓下网。闲余时间,我扳开手掌掐指算出大海潮汐涨落的间隙,缠绕钓线,整理渔具,带上连队官兵下钩垂钓或赶海,改善生活,陶冶情操,其乐融融。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岛上突遇强风,圣公山顶‘陶冶亭’亭盖不翼而飞,海滩之上有一头巨大的蓝鲸搁浅。二十四日晨,天刚蒙蒙亮,连队例行出操。我们沿着环岛路跑步,路经大钦乡村小学,带队值班的排长眼儿尖,他惊呼道:“指导员快看,哪个金灿灿的是啥?”我让队伍停下,换成便步走。走近一瞧,重达十余吨的像雨伞一样圆形陶冶亭亭盖,被吹落在了圣公山下五百米的乡小学操场上。下午,我们连接到团司令部紧急通知:今日,时值十五时三十分左右,因遇超强暗流,烟台至大连的“大舜号”混装货轮在大钦岛附近水域沉没,船上约三百余人遇难,特务连全体官兵立即编组,随渔民向导沿海岸实施搜救。

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二日,我初任海防团政治处组织股长,跟随团政委、政治处主任,一行四人登上军船,赴蓬莱参加内长山要塞政治工作会议。会议结束,我们急着往岛内赶。没有军船,通过私人关系,我们得知一艘民用轮渡即将开赴大钦岛。这个轮渡是大钦岛渔民花重金,从日本进口的新样式“海马”船,该船采用最新GPS卫星系统导航,船型系全封闭、半潜式的客轮,是当时世界上功能最为先进的海上运输轻型客船之一。船主是兄弟俩,哥哥为舵手,兄弟是大副,船员皆是老练的水手。远观此船,似浮泊在港口的一只白色的海鸥,随着潮波,上下微微伏动,小巧可爱。只是船票贵了点。经过权衡,我们决定乘坐这艘客运民船回岛。

客船自蓬莱入海,过了南长山,行至珍珠门水道,浪涌明显增强了不少。到了砣矶,“海马”船作了短暂停留,又重新鸣笛启航。“海马”船不愧为是艘好船,航速很快,片刻功夫绕开偌大的砣矶岛,划了个大大的圆弧驶入北砣矶水道,透过舷窗观看,大钦岛就近在咫尺。我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十四时三十五分,掐指一算,再有四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大钦岛了。走着,走着,船体摇晃起来,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左左右右、来回摇摆,行人根本无法稳定站立,恶臭的海浪气味浸灌而入,仓内断断续续有人呕吐。

针对这个状况,仓内开始有船员巡仓,要求所有乘客待在原地不要走动。乘客座上有渔民提出置疑,巡仓的船员答复:“‘海马’号是轻型客船,颠簸属于正常。”说着,仓内的光线逐渐暗淡,直至没有了光线。船仓封闭了门仓,启动了应急灯。“海马”船机仓发出嘣嘣的声音,仿佛让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欲极力挣脱,又奈何不得,这船走得特别吃力。有经验的渔民相互咬起耳朵,低声私语,颇有微辞。我隐约听到:“海水变臭,风暴兆头”“南耳风,北耳雨,这无风无雨八成遇到鬼吸漩涡喽!”言语之间,他们有的人悄悄得穿上了救生衣。巡仓的船员要求乘客保持镇静,并指导乘客快速系上安全带。我系好安全带,心窝咯噔一声:“坏事了!”随即,我向坐在身边的团政治处主任刘大力小声报告:“主任,我们遇险了!”刘大力没反应,过了一会,他转动那削瘦的脸庞侧向我:“甭胡说,船好不会有事的。”虽然他说得轻松,可我细心的观察到,这个胶东半岛龙口老渔民的儿子脸儿不由自主的在轻微晃动,他的额头已经涌出了豆粕大得汗珠。

不久,船体出现剧烈的震动,船仓内出现了渗水。三五个船员手脚忙乱,舀的舀,提的提,在清理地面上的渗水。我和宣传股长要起身帮忙,一把被大副的大手按在了座位:“大兵哥,甭添乱!”随后,大副扬起嘶哑的嗓儿,在仓内大喊:“全体乘客穿戴救生衣!”船仓内窃窃私语,骚动不安。穿戴完毕,船仓内有熟识的人问:“老大不懂流,累坏伙计肉。伙计,哪么喽?”大副摆摆手:“篷头打呼喽!”那人接着问:“能行行?”大副坚定得回答:“行。”船仓里所有的人都清楚了当前的情形,好多人往家里打电话,向亲人诉说客船有误点的可能。

忽然,船震颤得厉害。救生衣没有多余的,一座一衣,熟谙海性的男人们把仅有的救生衣穿在了孩子身上。不一会儿,仓内响起了哭泣声,那是不愿穿戴救生衣的孩子受到了大人的责打。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渔民站了起来,“啪”地一声,给手里的救生衣惯在地上,叉起腰杆,大声骂咧:“怕个鸟用?生死由命,早死早托生!”“你个不赶趟的死蹩老东西哦!”老太太拉扯着老头的胳膊劝说着。船员气呼呼的走上前,捡起地上的救生衣怼道:“嚷嚷啥?穿不穿由你,嫑糟蹋物件!”老头指着船员的鼻子喧嚣道:“老虾楞孩儿,这是漩涡涡,俗称‘鬼打门’。遇上这光景,鸟儿都逃不出,何况一条船?眼看旗子耳听风,篷头打呼舵不正。活路只有一条,开足马力往前顶!”船员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老头,不知如何应答,扭头去了驾驶仓。我身旁的一对年轻男女,像是要上岛认门的恋人,女人的一头深深拱在男人怀里,侨滴滴地说道:“亲爱的,我怕!”“甭怕,在我们岛上,这遭遇不稀罕。”男人说着,将手指紧紧得扣在女人的手缝里。一时间,仓内吵噪不喋。这时,我们团政治处主任刘大力按捺不住,请示团政委张榜庆:“政委,我们该咋办?”张榜庆神色格外镇静,他铿锵有力地掷下话语:“静观其变!”

海水越渗越多,已经浸蚀到了我的脚脖,我浑身觉得凉冰冰、冷嗖嗖,顿时打了一下冷战,我下意识地将公文包用力的捂在胸口。看来情况紧急,人们相互张望,踌躇不定。形势岌岌可危,大副果断下达了放弃清理仓体渗水的口令。他挥舞起粗壮有力的手臂,组织水手卸下组装在暗仓里的救生船,手拉人推,拖到了船仓门口。明眼人看得出,这是要做弃船逃生的准备。船仓内吵杂的声音一下子不见了,仓内的时间好像被凝固了一般,静悄悄的,没有了任何声响。

熬鱼等鹰,两手不空。不知过了多久,仓内的渗水少了,船仓出现了点点自然光亮,机仓传出声音也变得清脆了许多。有惊无险,大副扔掉手中的物件,蹲下高大的身躯,双手捂着头“唔唔”痛哭起来。船仓内的人们错愕不已!此时的“海马”船发出欢快的声音,迤逦着长长的尾浪,驶向大钦岛水域。大钦岛的面目在自然光下,越发清晰了!我们看了一下时间,此刻时针已到十七点十三分,平常四十分钟的海路,这次足足用了两个半小时。临下船,天要黑了。团政委走下舷梯,点了根烟,狠狠抽上一口,接着深深地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儿,嘿嘿嘿,笑着对我们说:“伙计们,今个咱们算是走了一回鬼门关!”

夜晚,我们收到军队内部通报: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二日下午,烟台至大连的“大舜号”姊妹船“大禹号”混装货轮突遇风暴,于十六时四十分左右在长山列岛城隍岛附近海域沉没,船上计二百人遇难。

翌日出操,天空浅蓝蓝的,我极目望去,只见一道道轻缕薄云飘在天际边。我看见那晨阳,又大又圆,似个新生的婴儿浸在海中蠕蠕而动,它初升的精彩将海平面染得血红一片。偶尔间,几只海鸥从低空掠过,似白色幽灵一般,发出阵阵嗷嗷凄惨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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