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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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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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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我们的生活里太平常不过。可水的概念,在我的生命刻度中它是个极其珍贵的字眼。

我的军旅生涯是在祖国北方海岛度过的。我所在的军队据守在黄渤海域长山列岛,似一串精巧的项链,呈微弧形状挂在祖国雄鸡地图的脖子上,天然地拱卫着祖国的咽喉,因其锁钥京津,战略地位显赫,历来被兵家称之为“京津门户”。在抗美援朝期间,美军在朝鲜釜山登陆,第九舰队横弋黄渤海域,取得了制空权,截断了我海上补给线,打破了朝鲜半岛的平衡,一时改变了抗美援朝的战争态势,给我志愿军将士造成了巨大的牺牲。

一九五三年底,抗美援朝胜利,毛泽东主席仍寝食难安,忧心忡忡地对时任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说:“将来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还会走过去的老路,我最不放心的还是黄渤海那几个岛子。你看哪个军能打,把他铆在那个地方!”于是,彭德怀调26军的两个主力师就近进驻长岛列岛,与原海军长山要塞合并,组建正军级内长山要塞,归中央军委直管。八十年代大裁军,内长山要塞裁编为守备师,划归济南军区代管,九十年代更名内长山要塞。

长岛列岛居于海中,海水是丰富的,淡水却奇缺得出奇。

我是一九九一年十月底来到长山列岛的。首站的新兵营设在团部所在地大钦岛,第二故乡的天空迎接我们的是一场小雪。北风凛冽得厉害,目击之处,除了绿色的人流在蠕动,剩下的皆是荒蛮苍凉。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们吃到入伍后的第一顿饭,饭堂稀汤面条管饱,那面汤里地味道怪怪的。老班长们笑眯眯地瞅着我们:“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简洁的新兵宿舍过道顶头静静排放着五只开水瓶。片刻,我们喝上了开水。开水入喉,呸,有人把水吐在了地上。这水,又苦又涩又咸,且辣喉咙。教练班长给我们一人一袋子,袋子上赫然印着“冲石散”。他撕开袋子的一个角儿,继而有节奏地抖动起袋子,白粉状的东西倾斜而出,倒进绿牙缸,轻轻得搅拌均匀,一饮而下。同班的战友们巴咂着嘴儿,相视而觑,不敢言语。教练班长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对我们这些不谐世事的新兵说:“趁热喝吧,凉的更难喝!”听了教练班长的话,我们照样学样,一个个规规矩矩把水喝了。

新兵营偏西的方向有一口水井。水井毗邻伙房,井口青条石铺设,细腰瓮肚,垂直而下,十分深邃。立在井口,井底发出幽蓝的斑驳,顿觉得里面蕴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一不小心会给人拽了进去。我尝了新打上来的井水,咸的,滋润着口腔,凉凉的、怪怪的,说不上来的滋味。新兵营门口有一家渔民,院门始终敞开着,男人是退伍老兵,女人是半隐半现商店的老板,她家专门做新兵的生意。有侨气的新兵喝不惯新兵连的水,强忍受干渴的折磨尽量少喝或不喝。晚上,新兵们借故上厕所,绕道儿跑出营院,到这家买了昂贵的瓶装山梨水喝。临了,还会在宽大的作训服中揣上几瓶,留作日后救急喝。怕挨剋,新兵们回来时,会给教练班长带上一包本地产的“大鸡”牌香烟。许久,这事儿在教练班长的眼皮下成了见怪不怪的常事。

顷刻间,到了下连的日子。我分配的连队驻扎在砣矶岛,位于大钦岛的南邻。大海之上,远远望去,砣矶岛就像一只昂首凫水前行的巨龟,为此砣矶岛也叫“神龟岛”“驼脊岛”。这个连由原北海舰队海岸炮兵划转而来,是内长山要塞区诸多炮兵团建制中唯一的岸炮连,当属“另类”。砣矶岛驻守一个炮兵营,炮兵四连和五连在砣矶镇中心井口位置,惟独我们岸炮连偏居小岛西北一隅。岸炮连的连队营房建在“神龟岛”的尾巴上,那里是一处天然的山凹,营房坐西朝东,连队的大门正冲着一座山丘,一条蜿蜒崎岖的山路自山丘背后绕过,穿过三个山谷,再俯冲而下,一头扎进平缓的柏油马路。岸炮阵地缠绕在连队营房上方,依据山势,呈半圆弧形似一条半扁的豆虫匍匐蠕进,那四门岸防炮一拉一溜儿,互不相见,就躲藏在坚固的坑道里。第四门岸防炮后山阵地的右下方有一口水井,它就是连队赖以生存的水源。

这口水井供山上的海军观统站和我们岸炮连共同使用。它是中苏友好期间,由苏联专家援建打钻而成,水质较好,适合饮用,尽管比不上陆地上井水的清澈甘甜,至少在长山北五岛是为数不多的高品质水井。这口井专为军队所用,我们连与山上的海军观统站分单双日抽水,连队驻地后口村的村民煞是羡慕!

砣矶岛没有通电,连队的用电由一台柴油发电机提供。每逢缺水,电工班就把这台柴油发电机抬上毛驴车,拉到后山,供为驱使。连队的这头驴颇为奇特,它是上级为解决岸炮连来往于遥远码头的给养运送问题专门特批的。这头驴占有编制,有专门的粮草供给,关于它的来源连最老的老兵也说不清了。它是连队廉价的劳动力,平常不用喂养、不必呵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时,老兵们一个口哨的长啸,驴儿哒哒哒地就不知从哪儿跑了回来;不用时,解套归野,自由自在,满山溜达。不管何时,营房的岗哨总忘不了把门口前的石臼槽添满珍贵的淡水。这是我们对这头无语‘战友’最好的奖赏。

绢绢的细流顺着长长的铁管子翻山越岭,注入连队的水窖。我们新到的新兵分到班排,副班长带领我们四名新兵打扫水窖。水窖建在营房后的山体,显然长时间没有打扫,里面的泥垢足有半指厚,一只泡得脱了毛死老鼠浮在残余的水面,看上去让人恶心。副班子警示我们:看到的不准说,谁说了出去追查谁的责任。连队的吃水就取之这个水窖。

水极为珍贵,连队的水统一供给,由电工班代为管理,每一个班十个人一天的用水量仅两小桶。每个战斗班的门前有一个水瓮,连队早检查,水瓮里的水是否满,是评判优秀班的重要指标。因为水,小岛官兵之间经常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南方的兵较北方兵讲究,他们消耗的水量明显多。北方旱鸭子们有意见,少不了的揶揄拌嘴、磕磕碰碰。为了让官兵尽可能的用上好水,我们寻找出与海军观统站约定的漏洞,采取晚上抽水。水井蓄量是固定的,一个长夜的出水,水井势必陷入枯竭。次日,水井便抽不出水或出水量极小。遂即,海军观统站与我们产生了矛盾。浓烈的夏季,互不相让,甚至发生了群体性打架斗殴。我们岸炮连的人多,且体壮人强,在以技术人员为主的海军观统站官兵面前,历次群殴我们总能占上风。为调和矛盾,考虑到实际因素,我们与海军观统站再次修订了抽水协议,加入了限制条款,达成了双方满意的契约。

连队的下方有一个狭小的山谷,谷深约一百来米,在谷子底有一口半淡半咸的水井。班里的水不够用,我们就下到谷子底挑水。连接谷子底的是一条人工开凿的路梯,路梯仅勉强盛下一双脚掌,窄窄的路梯几乎垂直于地面。路梯的半中间长了一棵桃树,粗犷的桃树根把周围的山石撑裂得呲牙裂嘴,偌大的树冠骄傲得探出路面,与行人若行若离。战斗班的值日员每天就要早早的攀着这条路梯将班里的水瓮挑满。我来自豫北平原,甭说挑水,就是徒手攀登这条路梯也心有余悸!一个冬日,轮到我值日。白草黄云,我担起似曾与我高低差了不多的水桶,趔趔趄趄行走于连队和谷子底之间。或许我疲惫了或许我走了神,一不小心长长的担子碰到了桃树前出的枝子上,一时重心收留不住,我连人带桶滚落至谷子底,跌得皮损骨痛、鼻青脸肿。幸好没有骨折,我爬哧起来,拍打几下浑身的泥土,收拾起水桶,瘸着腿儿重新再来。

虽是淡咸水,也来之不易,常在有时思无时,莫到无时想有时,平时我们总能把水的效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早一晚的洗漱,我们先洗脸、再把用洗过脸的水洗脚,洗过脚的水不能波,抬手把它倒进一个破汽油桶里,积攒够了,用于浇树养花种菜。也许歪打正着,用了这水植的树、栽的花、撒的菜,长得格外得好。

雨水天是连队官兵最快乐的日子。天降喜雨,全连官兵好一阵狂欢,趁机弄出瓮瓮罐罐,能灌尽灌、能满尽满;此时,青涩的官兵毫不害羞,迅速赤身裸体跳进操场,七八人成堆、三五十人成群,跑在雨中狂吼咆哮、嬉戏打闹,痛快淋漓,好好得过一把久违的淡水浴;会过日子的官兵,紧紧抓住这难得的雨天,翻仓倒柜,衣褥尽出,加粉添皂,竭力搓洗,决不错过这绝佳的洗涤机会。喜雨入窖,稍稍澄清过滤,又可以让连队官兵轻轻松松用上一阵子!

连队缺蔬菜少肉蛋,官兵伙食总是单调的土豆、萝卜、白菜老三样。官兵也清楚,在这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靠等是等不来的,靠要只能应付一时。渔民有句谚语说得好:要捕鱼,先织网;要搭桥,先打桩。连长是个有心人,经勘察,他在岸炮阵地的北坡找到一片“风水宝地”。利用星期天,连长发动官兵加固海岸,滚石推丘,围栏造田,草肥深耕,硬生生得开垦出五六亩农用田。

连长很有办法,他采取‘自主认领,品种自选,空闲种植,议价购入’来调动官兵的积极性。这群来自农村的官兵,对于土地的使用驾熟就轻,纷纷领种。蔬菜好称是‘水菜’,水的来源就取自谷子底那口被人嫌弃的咸水井。利用星期天和早中晚的间隙,官兵们从谷子底取水,靠着肩挑背扛,人提驴驼,一担担一趟趟、一群群一队队,若勤奋不停地蜜蜂来往于田间地头和山崖路梯。工不枉人,地不亏人,开垦的田地试种的头一年就喜获丰收。有了经验,连队次年购进山羊、逮来猪崽,扩大农副业生产。不经冬寒,不知春暖,经过通计熟筹,连队有了盈余,调取资金奖励军事训练尖子,连队各项工作协调发展。再一年,我们这个‘后娘养的’岸炮连,自从海军转隶至陆军建制以后破天荒地拿下了“按纲建连全面过硬先进连”的荣誉。

海岛偏僻,条件艰苦,官兵家属很少长时间随军居住,即使来岛探望,官兵最好的见面礼是送上一桶后山下来的淡水。有一年,一个来岛的排长家属是名城市的教师,酷爱干净,头一天来岛,把家属房门前瓮里的水用了个净光。这事儿,有人反映到连队,连队紧急召开会议,给了这个排长一个行政警告处分。同时,为消除误会,连队安排议程,带领这名家属进连史馆给她讲连队的光荣历史、上阵地给她讲长山岛的战略地位、下谷子底给她讲海岛淡水的珍贵。中间,连队为她组织了一场以“水”为主题的文艺晚会。这名家属深受教育,为弥补过失,主动为准备考军校的战士补习功课;另外,还身体力行给官兵补鞋子缝衣物。临走,这名家属同可爱的战士们握手告别,承诺来年再来。握罢手,当她看到每个班排送给她的礼物——一壶壶自个舍不得喝的淡水,她扭过头、背过身,再也压抑不住情感,失声痛哭!

轮到探亲的日子,我和母亲、父亲攀谈着,欢声笑语间我一碗、接着一碗的水喝,边喝边赞家里的水甜。那怕碗底剩个水根,我也要执拗地喝完。我的家人惊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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