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邂逅于一九九一年的新兵连。
我长达十八年军旅生涯开启于祖国黄渤海前哨。黄渤海前哨依托于零星的小岛,若天宫王母娘娘打碎的玉盘残璋断玦般散落在这浩瀚的黄渤海。也有人说,是梳妆的王母娘娘看到人间美丽盛景,不小心玉簪跌落下来,在海中形成若隐若现的一条珠矶带,由此划分出黄渤海。黄渤海这些小岛,古称庙岛群岛,近称长山列岛,因虎视旅顺,紧贴京津,被历代兵家称之为“京津门户”。
一九九一年冬天,下了军舰,我来到了长山列岛之一的大钦岛,映入眼帘的是矗立在礁石上的灯塔。灯塔洁白无暇,似海神娘娘夜以继日地为过往的船只照亮坦途。大钦岛曾是宋朝皇帝流放钦犯的地方,美丽的八仙过海传说就发生于此。所谓的八仙过海,其实是八个男女钦犯打死狼顾鸢视看管的狱卒,利用舢板、驴皮等简陋工具,趁黑夜风平浪静泅渡逃跑的成功案例。新兵营就设在钦狱旧址。一次,在新兵连队抽公差的间隙,我偶然遇见了《人民文学》。我出公差的对象是我们团的宣传股长,他调离海岛,赴大陆部队任职,我们这些出公差的新兵前来帮他搬家。搬家后的房舍满目狼藉,我留后打扫卫生时,在垃圾堆里发现了它。我轻轻拭去上面的尘埃,憨厚得向战友对视一笑,如获珍宝般揣进我厚厚的棉衣之中。
飞雪满空来,处处似花开。回到集体宿舍,我偷偷压在枕下。一到闲暇,我就悄悄打开它看。我一个栏目一个栏目的读、一个篇章一个篇章、一个句读一个句读的读,它丰厚的美艳肌体和博大的文化内涵让我垂涎不已。冷了,哈哈冻伤的手;渴了,噙口珍贵的淡水。我忘记了海浪的波涛、北风的呼啸,战友的喧嚣。这个时候,想家的思绪暂时得到停歇,训练的艰辛苦累被驱赶而遁匿。原来,人世间还有这等的‘美味’。殊不知,在我入伍之前,那上学的学费早就沦为了我贫瘠家庭不堪的负担,就连我中学的桌椅都是凑合的。亟待发育的体格,急需油水营养的补给,永远都处在饥饿状态下的我,掣襟露肘,朝食夕愁,稍有不慎口袋里的那几块钱就撑不到周六。为此,我经常为吃饭的菜金发愁,何来订阅或购买这等杂志?曾何时,树荫森森,鸟儿歌唱,中学里主道旁边的宣传橱窗是我最为驻足留恋的地方。即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在学校的宣传橱窗见到过《人民文学》的模样。
冬日里的阳光穿过枝枝丫丫,山崖间那一棵棵紫荆树垂着晶莹的冰挂格外耀眼,平空的雪地上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览食,灰蓝的空中一群群海鸥不断地盘旋飞翔,小岛寂寞得厉害,偶尔能听到官兵嘹亮的口号声和渔船发出轰鸣的马达声响,这里仿佛被人间遗忘。新兵连的陈设简洁鄙陋,共同课目的军训训练项目安排得满满当当,新兵军营生活十分单调,除了能解决饥饿问题,精神生活尤显缺欠和不足。为解决新兵大脑的‘贫血’问题,连队为新兵班订阅了《前卫报》和《解放军报》,就这常因班船和北风之故,日报变周报、周报变月报。每晚的政治学习,班长会从陈旧的《前卫报》和《解放军报》任意抽出一张,挑选出一段,枯燥无味得给大家念念,无论对错再饶有其事地解释一番,新兵们若听天书,在云雾缭绕中一天例行的政治学习任务就算完成了。
临近元旦,新兵连要出板报海选素材,我仿写的诗发表在新兵连板报上。我的新兵连在新兵营元旦专刊板报评比中拔得头筹,我的诗被评为最佳诗篇。一石激起千层浪,我成为新兵营人人皆知的‘诗人’。有一天,枕下的这本《人民文学》不翼而飞,我着急得四处查找,均无踪影。没有《人民文学》的日子,我心中空寥寥的,怅然若失。邻床战友不忍心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他趁周边无人附到耳根告诉我,是本班的另一位战友‘拿’去的。我找到这个战友理论,他既不归还也不承认,我们争得面红耳耻,一来二去,扭打成一团。班长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罚了我俩挨着墙根站军姿,晚上还加罚一班岗。
我们的副班长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来自于江苏省盐城市,是个城镇兵,因当兵前下过商海,经过风雨、见过世面,是非曲直清析,深受战友们信赖。一日,征得班长的同意,副班长以检查卫生为由,对全班来了个突袭点验。我的《人民文学》就藏在那个新兵战友的储藏柜子里。我悻悻而立,拿我书的战友怯声怯气向我道了歉,当面把书归还了我。书刊的封面损了一个角,我抚摸着,如同找到了走失的孩子,心痛不已。后来得知,拿我《人民文学》的战友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之所以要‘拿’我的《人民文学》,是因为他向我借阅,我曾拒绝过他。不打不成交,出于对文学的共同热爱,经过这件事,成就了我们俩的终生情谊。
脱掉棉袄的时候,我们下到了砣矶岛岸炮连队。砣矶岛旧称龟岛,位于北长岛与大钦岛之间的渤海中部,是长岛县居民最多的一个岛。砣矶岛上港湾很多,俗称“口”,每村有一“口”;为渔港,亦以“口”为村名。《宋会要辑稿》记载:登州与北界渤海水路相望,虽称四百里之远,缘风顺一日可到。今升为边州,所以戒不虞也。窃见熙宁八年朝旨:刀鱼战棹司每季那巡检一员,将带兵甲,下北海驼基岛驻札,系以驼基石为界。自与北朝通好,不曾根究海上北界。今窃虑与渤海人水路相近,缓急作过,则驼基孤外。乞以末岛、呜呼岛为界。自末岛之南,又有钦岛、逐岛,各乞添置卓望兵员,往来巡逻。如此,则缓急不致失事。
北宋之所以在砣矶岛上设寨驻兵,是因为这里事实上是北宋和辽国的海上分界线。
近代历史上,砣矶岛是长山列岛第一个共产党员、第一个党的支部、第一个渔民革命暴动、第一个抗击日寇的产生地,因而砣矶岛也称“英雄岛”。砣矶岛有英雄三山,双顶山、霸王山和吕山,我的岸炮连就座落在英雄的双顶山怀抱之中。
登临砣矶双顶山极目远眺,苍茫的天空笼罩着浩瀚的海洋,小岛儿显得如此的渺小,大钦岛的花儿还在含苞未放,此时的砣矶岛已是姹紫嫣红。祖国,将我交与春风;大海,热情得将我揽于怀中。对一下日历,正是农历的谷雨。长山列岛气候受到海洋气流的调节,特点多样而独特,与蓬莱大陆季差,自南向北,鳞次栉比,每间隔一个小岛,季节便晚上一周,到了砣矶岛大体错时一个来月。连长带着我们指点江山,介绍砣矶英雄岛的由来;解说帝国主义夺岛掠海的侵略史;讲解长山列岛“锁钥京津,固千里海防”的重要军事战略地位。冷不防,戴胜鸟不断出没,黑蝴蝶在黄花菜、山丹红花丛中翩翩起舞。
我们岸炮连的课外生活丰富多彩,连队饭堂读稿,我的稿子受到青睐,连队快讯采编、出板报任务当仁不让得落在我的肩上。我阴差阳错被选为文书,负责连部的图书室、军械库,图书室里藏书和订阅的报刊杂志少而精致,《人民文学》赫然在目。担任连队文书的日子里,有了《人民文学》的陪伴,我有更多的时间触摸文学。金秋十月,我的处女作“十月,我心中的歌”散文诗发表于济南军区《基层建设通讯》杂志。
文学似海,包容、温和、激情、强大且宁静,能够容纳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无论是物质还是意识,无所不包,令人神往。文学性格又是多重的,有时静得像一面镜子,微风吹过,似轻声歌唱,抚慰着心灵;有时狂怒无常、汹涌澎湃,暗流、漩涡、暗礁激荡起它那暴虐的激情和磅礴的力量,给予无情的毁灭。随后,我在浩如烟海的文学海洋中泛舟荡漾,《前卫文学》《国防报》《解放军报》等陆续出现了我的文学篇章。我狂野的心灵在这里得到释放,我橄榄的人生在这里增加了色彩。
岁月蹉跎,尽管文学有着大海般的波澜壮阔和深邃,可灯塔——文学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和安宁的状态,冷静矜持,坚毅而不动摇。那灯塔发出的光芒,一直照耀在我灵魂深处,使我尤若一叶小舟洞悉无遗罔顾在文学海洋里颠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