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有一台旧缝纫机是我姨娘送的。
我本来没有姨娘,这个表姨本姓杨,是个裁缝,我和妹妹小时候许多衣物就是她用裁剪的下脚料巧手缝纫而成。她比我母亲岁数大得多,年龄与我外祖父相仿,兴许比我外祖父还要大些。我外祖父是她的堂舅,抑或年龄相近,她与我外祖父走得很近。反而和她亲舅的一枝走得比较稀松。
这个姨娘的家住在县城南关,她家的院落座落在老城十字,院落后头就是长垣老县衙。贫瘠的年代,老城十字银行、车行、商行林立,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以至于这样的喧嚣繁荣曜花了多少乡下人的眼睛,未尝可知。最为起眼的白鹤楼酒店紧挨着她家的院落。要问她家在哪里,她的嘴角微微略加上扬,脱口而出:“县城城里十字白鹤楼酒家。”她家的优渥,在我们亲戚里是天堂般的存在。
这个姨娘,亲姊妹俩个,有一个妹妹。妹妹出嫁,她守家。有一年,不知什么事情姨娘去了我家,穿着豁裆连体裤的我羞答答躲在母亲身后,不敢面对她。纵然如此,我还是在堂屋侧立着的大衣柜镜子里看到了她。六十多岁的她高出我母亲半头,细柳眉大线眼,肤白貌美,体态雍荣华贵,举止言谈优雅、干净利索。见到我这样的不堪,她和蔼地一声声呼唤我的小名,声音委婉动听,她呼出的每一句总能打动我的心弦,慰藉我的心理,令之愉悦、动容。多年后我承想,假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在历史上真实存在,大抵这般模样!直到她亮出撒手锏——一把洋糖,我焕然一笑,猛地抓起洋糖,喜滋滋地撒丫子跑到屋外。后来,彩色电视走进寻常人家,涉及杨贵妃的剧目层出不穷,看到影视剧里出演的杨贵妃,再与我姨娘的形象衬比,简直俗陋不堪。
姨娘的丈夫也不是平凡之辈。她的丈夫姓张,长方脸,人高马大,精壮干练,出身于镖师武术世家,是响誉县城十里八街的舞狮子高手。北中原长垣二月十九日撵春,老县城要起庙会。这是长垣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节口,四关四街的擂台戏尤为显著。县城南街的花戏台别出一格,吸引人最甚,历年独占鳌头,无可撼动。胜出的花戏台县文化局要颁发匾额,人称魁主。魁主就是我的这个张姓姨夫。在村子里,我父亲每每在众人面前提及,脸上总荡漾出自豪的神采。
张姓姨夫原本与我们邻村,因家中弟兄多,缘于又是老大,他才屈尊作了杨家的上门女婿。家中的孩子自然跟了杨姓。在她们家中,我的这个姨娘是说一不二的主。大个张姓姨夫在她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我想,张姓姨夫温和顺从的表现,不是怕她,而是满满的宠爱。
姨娘有一儿一女。她儿子是个电工,三十来岁时在一次电路检修意外事故中死亡。儿媳带着她的孙子改了嫁。我去她家走过一回亲戚,那是她孙子出生办“九”的喜日子。那一年我还很小,恍惚记得她家办的酒席阵势很大,是个大热天,我外祖父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桌最显赫的位置。酒席一连几个院子,每个院子里立着几台电风扇,树荫下,电风扇开满档可劲吹。电风扇在当时可是稀罕物,何况这电风扇还会自动调头转向,在乡下亲戚眼里,这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不亚于旧社会地主老财家中颇解人意的性情丫环,走亲戚的人尽可围着落地电风扇指头画脚、津津乐道。
那日大晴天,天空瓦蓝,主庭院整洁有序,悬挂在堂屋门头的有线广播传唱着《喜盈门》,更加凸显主家的喜庆。我们一家和外祖母一个桌,桌席上的喜糖装满了我的肚兜、也妆扮了我贫涩的童年。尚在母亲襁褓里妹妹不住气地哭,可一旦电风扇扇动过来,妹妹的哭声便嘎然而止。时值当午,广播顿停。笑谈声中,白鹤楼的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上桌,席诞上缺少油水的亲戚们大口朵颐。
酒席很快到了敬酒环节,姨娘喝得很爽快,她百灵鸟般的声音响彻着一个个院落。待她来到我们的小桌,红霞早已愉愉得飞上了她的脸颊。在电风扇嗡嗡作响的伴奏之下,姨娘扭动腰肢,挥动着手中的紫红色手帕,一个劲地给亲戚们劝酒。她的神态宛若一出活生生的贵妃醉酒。姨娘涨满红脸的儿子和被涂了大花脸的丈夫,一红一黑,活似戏剧中的跟随,举起托盘,拎着酒壶,端上酒杯,手起手落,闪烁在贵妃娘娘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她们一家三口的到场,立即引起亲戚们的骚动,劝酒间,一阵又一阵热烈的哄笑澎湃了整个院落。
我们村离县城较近,约摸七八里地。利用这点优势,村民们把零散的地块用作种菜,闲暇时拉到县城,能换些活便钱。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在科技低下的年代,菜种的好坏完全取决于有机粪的用量。我家厕所里的粪便不够用,我父亲就想到县城里姨娘家的。姨娘家用的是旱厕,大约一个季度能够积攒一架子车,两家一拍即合,前提是我父母得捎上一架子车拌煤的胶泥土作为交换。可能肥力足、土地有劲的缘故,我家种的菜长的出奇得好。特别是大葱,能长到一米半高,喜人的葱白一捆捆一顺儿排开,简直抠出了一通街父老乡亲们的眼球。菜长得好,卖相就好,同样的地块会比旁家的多一些收益。有了比较,就有了优劣,硬起腰杆的父亲,俨然一副种菜能手,他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组小队的菜地,不厌其烦地为乡亲们作讲解、做示范。后来,我父亲对我讲,其实种葱无啥巧,无非多上粪,高堆土,深埋腰,拢起叶子防趴倒。
我们村的大白菜在全县区域远近闻名,椭圆敦实,大则白,水少甘沙,熬炖出来的汤汁白浓。为此,我们村的白菜是冬季里县城居民的抢手货。甚至,县城里部分讲究的企事业单位,在白菜收获之际,直接到地头进行预订。每年入冬,我们家要选上自家种的上等白菜,实实摞摞得给姨娘家送上一架子车。姨娘欢喜得不得了,一股脑掏出准备好了的煤票塞进我父母手里,相互推搡谦让之中,我们家一冬的烧饭煤就有了着落。冬天里,这让我们家一跃成为我们村为数不多能用得上火口朝上煤火的家庭。
姨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因为我外祖父青年时,以优异成绩考取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曾经在旧军队干了许多年,担任过抗战时的台儿庄战役敢死队队长,侥幸活命,后国共内战战败,遣散回归故里。外祖父在外多年遥无音讯,一对儿女业已夭折,信息闭塞的妻子被迫改嫁。年幼丧父的外祖父回到家中,经他老母亲作主,重起炉灶,新娶一房,生下五男一女,我母亲居长。且皆不类我外祖父,个个文盲或半文盲。新中国特殊时期,我外祖父是阶级斗争的批判对象。这顶沉重的帽子,压了外祖父多年,连累他们一家人在村子里倍受排挤。以至于多年后,外祖父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仍旧耿耿于怀。转眼间,我的五个舅舅相继长大成人。他们的婚姻大事则成为我外祖父母的心头病。于是,我外祖父找上了他的这个外甥女。
我姨娘向来敬佩她这个有学问、风流倜傥的同龄人舅舅,她发挥作裁缝的人情事故优势,很快就给我年过三十的大舅找了个匹配的婚茬。女方在县城,漂亮能干,小我大舅十岁,姊妹多,她居末,不愿下嫁乡下,若有意,男方可以到女方家过日子。这是我外祖父求之不得的。我大舅憨厚木讷,人长得敦实,会干点粗糙的木工活,他愿意随女方进城生活。这么一搓合,婚茬就成了。我大舅结婚的当日,村里人眼气得说:“长着一副颗粒无收的外表,却找了个五谷丰登的媳妇。”我的三舅、四舅陆续由我这个姨娘作媒,相继在县城找到了对象,解决了婚姻问题。就连我最小的五舅也在她的帮助下得以在白鹤楼酒家学徒,姨娘的这不经意的善举,开启了我五舅今后开封的厨艺生涯。
那一年,我没有考上县重点高中。经班主任提示,我的成绩可以进入重点高中走读。我母亲就怀着试一试的心理,找上了我姨娘。姨娘话儿不多说,喊来女婿给予解决,经过短暂的协调,我如愿进入了长垣重点高中的读书学习。
高中毕业,我参军入伍。我当兵的头一年去看望过姨娘,她那时年近八十,肥硕的身躯尽管行动不便,可家里的上上下下仍然打理得洁净有序。我军校毕业后,携妻子随军到了军队,按照规定,我的探亲成为奢侈,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姨娘。十五年的从军岁月里,我逢季就往家里寄海货,有时偶尔在夹带的信件里嘱咐我母亲,所寄的海货要送给姨娘一些。姨娘得到海货总是激动不已、夸赞有加。直到她的去世。
姨娘的离世,我们俩家断了联系。二零一九年腊月二十二日,我一百零六岁的外祖父在他的老宅溘然仙世;疫情后,我外祖母也染病疾跟随离去。有一日,断了老家念想的母亲忽然念叨着,让我将老家的一台老式缝纫机拉回城市。我心头一震,那台老旧的缝纫机是我姨娘送的。那一年,我父母去看望姨娘,临别时,老眼昏花的姨娘犟着性儿,非得要我父母带走伴随她后半生的这台产自于东德的老牌缝纫机。想到这里,我不顾妻子的强烈反对,想法设法按母亲的意愿照办了。卸下货车,我把它安放在屋子里的阳台上,稍作调试,这台缝纫机竟然完好如初,婉约当年。睹物触情,我的价值情素若阐门一下打开,关于姨娘的过往,波浪般涌上心头。
夜里,我失眠了。黎明,我浑身冰冷。朦朦胧胧间,天堂里慈眉善目的姨娘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我的小名,笑盈盈得朝我走过来。近我跟前,姨娘轻轻地伸出她那白晳修长的双手,“姨!”我惊悚之下,毫不犹豫得扑进她的怀抱。顷刻间,她柔软身体里的体温缓缓传递给我,我泪腺如流,顿觉得通身暧和得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