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不知夏去,一雨方知秋深。
秋意爽,云飘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中原,物质和精神双重贫瘠的乡村中学生活,黄土高原路遥的小说是慰籍我心灵的食粮。
我父亲同龄人的路遥,在童年成长路程上充满了艰辛。他小小年纪被父辈过继给伯父,即使过继给伯父,他仍旧没有摆脱贫穷的命运。青年的路遥打上了极端狂热的时代烙印,雷电闪过,很快他又跌落至地平线。有经验的老农都清楚一个道理,麦田地耩好后,就怕下雨;雨后天晴,地表结痂,沙质土地麦苗还可以出来,黏胶土地则很难出芽,最好的补救办法重耩一遍,这就是种地人的苦!好在跌倒的路遥又重新站了起来,在广褒的黄土高原,他紧紧地攥住生他养他那抔黄土,反复吸吮、咀嚼、反刍,终于在华夏文学史上耕植出了属于他的丰硕麦田。
“三十里的黄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山路,我看妹妹!半个月跑了一个十六回啊!把哥哥跑成了罗圈儿腿。崖畔上的妹妹从白守到黑,远远的好像个土堆堆。上眼皮流泪,下眼皮笑呀啊!泪蛋蛋儿也沾了一层层的灰。”路遥始终没有逃离黄土地,路遥的笔下跳跃而出的更多的是黄土地上的农民。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是作者心声的投射,主人公多多少少会有作者本人人生的旅程痕迹,甚至就是作者自我的文学化写照。路遥的小说起初并不被业内看好。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的更加广大,对人生看得更加深刻,那么他才能对所处的艰难和困苦理解得更加透彻。不经历苦难人生的人是读不懂路遥的。我能读懂路遥,因为我与路遥有着很多相似的经历。《平凡的世界》充满了黄土的尘埃里处处能找我的身影,他的语言似一场场春雨在北中原播洒,我视之若生命之源,跳进去尽情撤欢打滚、酣读涂抹,浓浓的泥腥味穿透了我的躯体,浸津了我的灵魂,武装了我的头颅,我就是那个孙少平。我父亲抑或孙玉厚和孙少安的复合体。
伟大的小说,或者向人性的曲折幽微处开掘,或者讲述一个伟大的时代。《平凡的世界》的创作恰逢中国改革开放,这场深刻的变革,在陕北黄土高原似新迎娶的新娘羞涩地走向前台,刚刚轻轻得撩动起她那神秘的面纱。
分家饭吃不饱,嫁妆衣穿不老。活着,就要往死里干。孙玉厚式的我父亲曾说,来世八辈不做人。农民苦、农民累,真实的农民逃脱不了黄土地里刨食。其实,我父亲说的来世八辈不做人,对于这么一个吃草根,吞黄土,面朝黄土面朝天、一粒汉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的农民来说,是喧泄、是幽默、也是倔强。人生哪有来世?人是宇宙中偶然事件造就的智能生物,我们的一切归途是尘埃,人类所谓的创造是不过是发现与组合,这是物质本来的规律,意识改变不了物质的存在与毁灭。但在当世,活在人间,就得做人。
秋山苍,桂花香,《平凡的世界》的问世并非一帆风顺,几遭拒稿。他史诗一般的叙事语言,却被人垢病。好的文学作品如同人的品质,再廉价的衣服穿在有价值的人身上,也会光辉四射。一九八八年,《平凡的世界》广播剧一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立即以其雄厚的穿透力、感染力,撼动了改革前期的中华大地的人们。特别是农民。时中国十亿人口八亿农民,以及农民子女的我们,通过播音或多或少都能照映出小说中自己的影子。其后,在十几个省市的电台持续播出了三年。据确切资料记载,电台、出版社和作者共收到听众和读者来信近万封。路遥连同他的《平凡的世界》被中国人民抬上了至高的文学殿堂。
秋水凉,鸿雁翔,高中毕业的我卸下拉耧耩麦的纤蝇,怀揣着路遥的巅峰之作《人生》来到了庙岛群岛黄渤海军营。
北方海岛的军旅苦累与寂寥相伴。海岛的风最为缠人,几乎成为那里的主宰,岛上的一切自然而然地要受到海风的制约和调控。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南风,无论是深沉哀婉还是粗犷激昂,海风一开腔就是三五天,倘若蹩上劲,不吼上个十天半月,这风儿根本就停不下来。季度常常刚跌入秋天,一袭凛冽的北风就把十月带进了冬季;来年的四月大陆芬芳已尽,北方的小岛还脱不掉厚实得棉袄。冰雪结冻,地面如铁。军事训练在犀利的哨子声中火热进行,矫健的战士舞动着血肉之身躯,日复一日与冰冷的钢铁无穷尽地较劲。要命的是岛上淡水奇缺,珍贵的淡水按升配给,如果突如其来一场大雨,那简直是上苍的恩赐。小岛小,五六平方公里,熰着一支烟就能转上岛的半圈;连队驻扎在岛的半山腰,荒草凄凄,山上石头,山下波涛。风息镜平的日子,海蓝蓝、天蓝蓝,宛如天堂;海峡的另一端,心头上的姑娘在黄土地深情遥望;空中,屡屡有鸟儿掠过,时时会撩起年轻战士思念的心弦。
在海风腥雨的日子,我得以品读《人生》。“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咱们见了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唉,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哟手。瞭见那村啦村呦,瞭不见个人,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林。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一个在山上,一个在沟,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瞭的见那村村瞭不见人,泪蛋蛋抛在沙葛蒿林。”在那片辽阔浩瀚的大海之上,孤独的小岛悬壶其间,棘林蒿丛,高加林仿佛不在黄土地的小说里,而就在我的身边。我从高加林身上校准了我的人生航向。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时隔十六年,我回到了北中原。蜕去海风浪涛浸蚀的渔腥味,蜗居进水泥森林,我也成为寄居在城市的高加林。高加林的故事又一遍在我身上重演,且更为通透。铜墙铁壁,使我遍体鳞伤。“人生,就像坐摩天轮,从高点到低点,让你激动,兴奋,狂欢。可是不管高处的风景有多美,有多让你留恋,等一切都在那个低点结束时,只剩下回忆……”一圈走下来,我又回到了原点。路遥写的书的确是让人民读的,他的作品朴实、纯正,丰厚的叙事文字长河里流淌着人性滚烫的血。所有的经典文学,都可以归结为哲学。它只不过借文学之名是哲学树目下的分支,既人性哲学。在坎坷的命运面前,人就像掉进漩涡的蚂蚁,你怎么抗争都逃脱不了被吞噬的宿命。漩涡的宇宙出现在我们的视野,让我们感觉到时空在扭曲,这是误会,其实流体力学就能解释空间的引力。根本没有时空扭曲,只有旋转扭曲的空间物质。
秋风长,草青黄,昔日伤痕已翩跹成我厚厚的胼胝。我行走在北中原的麦田,乡间的小路换作了笔直的水泥道路,瓦蓝的头顶上空望不见半点云彩,远处的村庄缠绕着缕缕炊烟。麦田的地头种上了桃树和杏树。我穿行于田垄之间,缺少了青春的颜色,脚下的黄土蓬松软绵,麦田中突兀的座座坟茔却如此的抢眼。乌黑的鸦群扇动着一双双翅膀在坟头附近徘徊。那坟茔里头静静得躺着的是我的祖先。我想到了路遥,夸父般的路遥长眠在黄土高原文汇山,路遥的墓碑墙镌刻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铭言。有时,我真的怕活着。有人会说,死都不怕,还怕活着!生命固然可贵,可有效的人生更为可贵。人的生命不在于长度,而在于质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细细想来活着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赵氏孤儿”忍辱负重活着的程婴远比公孙杵臼的死还要艰难。
“桃花也不再红来,杏花也不再白,一把黄土把恁埋呀,一生算交代;桃木做成了棺材,杏木做成了档儿来,大红地袄儿身上穿,脚蹬白底鞋儿呀赴呀赴黄泉;蛤蟆车儿随恁去呀,驮着恁升天,一生一世这段缘呀,理也理不断;坟地大雪儿盖,长明灯跟恁投生照明儿来,西去的路上照亮儿,前世红花白花恁白管;桃花也不再红来,杏花也不再白,一把黄土把恁埋;红花白花漫地开呀,开满咱地怀!红花白花漫地开呀,开满咱地怀!咿呀咿儿呀,哎……”手机声响高亢萦绕。
我在麦田中惊悚!
气肃为凝,露结为霜,此时北中原的麦田正在萌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