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前几天回了老家，看望了小院里年迈的双亲。

那个小院里有我的童年，也有我少年的时光，我熟悉那里每一个角落，即使那座西屋已经拆除，我还记得它的模样，即使院里的枣树已经砍去，我还记得那些挂在枝头的甜蜜。

这次回家我又和父亲吵了一架，他在小菜园里种的大蒜丰收了，让我带一些回去。

他说，俺和恁娘岁数大了，今年再拿一回，说不定过年就不种了，就吃不上俺俩种的蒜了。

爹，看你说啥嘞，我大声对他说，过年你还得种，我每年都要吃你种的蒜，您和俺娘种的蒜好吃。

父亲有些耳背，有时候你不大声他听不清。

你别给俺吵，给俺吵俺也不种了。有时候他又听得特别清。

我和父亲好像是冤家对头，经常吵架，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对。

在我小时候，父亲外地工作，母亲带我们几个在老家。

父亲很少回家，除了农忙的时候帮家里收秋抢麦，多待几天，平时只有节假日才会偶尔回来，大多到家都是半夜，第二天待上半天就要赶回去。

那时候也知道他是俺爹，可由于相处时间极少，感觉很是陌生。

想到这些，我看向小院西南角，那里曾是我家喂猪的地方。那次俺爹正忙猪圈里的活，俺娘做好了饭，让我喊他吃饭，我总是叫不出口，站在不远处嗫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俺娘做好饭了，吃饭啦。

最后还是没有叫出那个“爹”字来。

但他不能和俺娘生气，如果因为家里琐碎和俺娘吵，我也会和他吵：“恁走吧，别来俺家”。

看着父亲苍老的双手，又把我拉回过去。

初中毕业，父亲把我带到他上班的城市，让我在他朋友的电焊门市当学徒，他有时候也去那里帮忙。

当时青春年少，什么都想摸索，什么都想尝试，很快我就掌握了焊接技巧，干起活来自有一套。

可这在父亲眼里就是胡闹。他就和我急眼，谁教你这么焊的？你这简直就是瞎胡闹，一边去，不用你干了。

可我没有错，我就要这么干。年轻气盛，他的话我听不进去。

朋友劝他，这是孩子摸索出来的，他有文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咱们那个过时了。

可他还是不认可我的做法，气呼呼的不理我。

我总认为父亲比较冷漠，不像别的父亲那么喜欢孩子。

其实父亲也有细心的一面，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爱。

我在门市当学徒的时候，穿将军呢在年轻人中成为一种时尚，不管青年男女，都以穿呢子大衣呢子褂为荣。

看着别的男孩一件帅气笔挺的将军呢穿在身上，我也很是羡慕。

那次回到住处，看到床上有一件将军呢上衣。我摸了又摸，要是我的该有多好。

吃完饭，俺爹说，把那件衣服试试，看你能穿不？

“这是给我买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摸着穿在身上的将军呢褂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要知道那时候一件将军呢褂子价格不菲。

父亲没有上过学，脾气倔认死理，思想比较传统。

他觉得好的就是好，他认为你不对，再好都是不好。

他退休后回了老家，我在市里娶妻生子，经过我和妻子的共同努力，又在高档小区买了宽敞的新房。

觉得父母为子女操劳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就把他俩接来和我们一起住。

可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要走，说这里住不习惯，我说这里多好啊，上下楼有电梯，小区像公园，出门又是南湖和漳河，小区里溜溜，河边转转多好'啊。

他说，恁说的再好，俺也不觉得好，俺和恁娘就喜欢咱家那个小院，出门都是老邻居老街坊，几辈人了都熟悉，不像在这里，出门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和人家说啥。

我能理解他，习惯了那一方土地，那一方人，他愿意回就回吧，我拗不过他。

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身体有病。那年俺爹身体突然不舒服，老家侄子给我打了电话 ，让我抓紧联系医院，他开车送俺爹过来。

有朋友帮忙，有侄子一路照顾，一切还算顺利。

等在病房安置好父亲，也减轻了病痛的时候，我看他脸色还是不好看，尤其对我。

爹，医生说了，您这病没事，住几天院就好了。我笑着和他说，怕他心里有压力。

嗯，俺知道。他还是脸沉似水。

那你咋看着那么生气呢？我试探着问他。

原来他在生我的气，说我那天侄子帮那么大忙，一顿饭都不请人家吃。

我告诉他我那天一直办理住院手续，让姐夫去了。

可他说，恁说那谁信。

唉，要不是他正住院，我又忍不住和他吵了。

用他的话说，不管对错，你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孝。

.父亲在小院里原来西屋的地方，开出了一个小菜园，和母亲一起打理得非常好。一畦畦绿油油的，四季不断。

除了自己吃，总不忘摘些水灵灵的送给东邻西舍。我们每次回去，他们也不多话，灶台上、饭桌边，摆着的总是刚从园里掐下的最嫩的豆角、顶着小黄花的黄瓜。

可父亲越来年纪越大，他总怕有一天自己干不动了，所以才说了开头的话。

我让他和俺娘去我们那里住，他还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小院。

临走，母亲便忙着张罗袋子，父亲则闷头钻进菜园，弓着日渐佝偻的背,仔细地挑拣那些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长豆角，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大

蒜头，硬塞满我们的后备箱。

“咱这菜没上化肥，干净。”他总是重复这句。车子发动了，从后视镜里望回去，他们还站在小院门口,身影渐渐模糊，融进那片他再也不愿离开、浸透了汗水和时光的泥土里。

那沉甸甸的菜袋子,分明是他沉默一生，能掏给我们的、浸入骨髓、带着泥土清香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