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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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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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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乡愁

小院里,母亲在干活,扫地、砍柴、腌酸菜。我铺开纸笔,坐定,在一张桌子前写字。写字,其实就是写文章,我喜欢把写文章称为写字,那样显得更有味道。

一连好几个小时,母亲终于忍不住问我,当老师也有那么多作业吗?我说,这不是作业,是兴趣爱好——写文章。母亲说,印在报纸上的那些吗?我自豪地说道“是”。母亲又问,都写些什么啊?我放下笔,思虑片刻,还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都在写些什么呀?哎呀,有了!“乡愁”,我回答她。母亲只上过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不高,而且她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据说十八九岁时曾去过一趟广东,但没待多久,回来就嫁给了父亲。我外公外婆家也离得不远,就在隔壁镇子,以前走路要两个多小时,现在开电车不到一个小时,总之只要和父亲处得不开心,她就跑回娘家去,所以母亲哪里会懂得什么是“乡愁”?见母亲不理解,我又继续跟她解释,乡愁就是在外面想家了,她当即瞪大眼睛看着我,“想就回来啊,愁什么愁!”

我顺利地在桂林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

毕业后,我去到了一个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百色。没想到我这个钦州人,读书在桂林,工作在百色。在百色,这座由陌生转熟悉的城市里,我认识了我的女友,现在的妻子,她也是另外一所学校的老师,我们在这里相恋、结婚。今年二月初,妻子怀了宝宝,她一直坚持上课到国庆后才请了产假。待产期准备来临,为了照顾她和即将出生的小孩,我就考虑让老人来帮忙。我一开始想让岳母来,考虑到她和妻子应该更好相处些,但岳父前不久突发过一次脑溢血,抢救及时才挽回了半条命。加上岳母又自己在家打理着牲畜、庄稼,这一切都离不开她,所以请岳母来并不现实的。那么就只能请我的母亲来了,父亲在家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农忙时可能会辛苦一点,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了。

为了母亲的到来,我做了十足的安排。我们在外面没有房子,妻子请产假后,她和我便住在了我的学校。学校有单独的教师公寓,单独的一户,面积小但里面五脏俱全,设施齐备。除却厨卫、阳台外,还有一个小客厅,两个独立的房间,我们已经打算好了,一间给我们,一间留母亲。在母亲没来以前,我已经把房间打扫了几遍,拖了几遍,又买来必备的生活用品,精心安排房间的布局,希望母亲能在此住得舒服。担心母亲无聊,我还专门买了一台无线网络小电视,摆在客厅的桌子上,给她用来消遣。此外,校园的景致不错,有食堂有超市有快递驿站,师生关系和谐友好,母亲应当能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一切预想如是。

我也想趁此机会带母亲出去好好玩玩,这件事我已经盘算了好久,精心规划许多出游的路线。其实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有了长大后带父母出去旅游的想法,只是那时正值年少,能力有限,只能是遥遥藏在心底的梦想。等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大部分时候又囊中羞涩,等经济允许了又没有恰当的时机,一拖再拖终未成行。我想,这回终于有机会先带母亲游玩一番,初步实现这个愿望了。我已经在百色生活了五年,这座城市的哪条街道哪个旮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差不多一清二楚。母亲此次到来,我势必要带她好好游览一番,让她深刻感受一下城里的衣食住行,体验那于她而言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生活。一想到过了不久,我就可以带母亲去吃形形色色的地方美食,游览白天和夜晚的公园,去商场购物看电影,细数城里的车水马龙和流光溢彩,喜悦就会盈满我的心头。虽说小城比不得北上广那般繁华吧,可对于一辈子都没怎么出过农村的母亲来说,这也足够她惊奇好久了。

一切又不似我想象的那样。

母亲是同三弟一起来的,三弟会开车,恰巧也要到百色办点事,他们就一起过来了。我也想借此机会让三弟在这边多玩几天,毕竟我在百色五年,三弟从没来过这边,我劝说他来了便多住些日子,不着急回去。母亲和三弟从家里带来了特别多的东西,大包小包,直塞到车辆没有一点空隙。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带给我和妻子的,三弟只有一小袋衣服,母亲的行李多点,但也是很少的一部分。我从车上卸下了一大包用蛇皮袋装的米,估计有六七十斤,还有香蕉、柚子、花生、两瓶米酒,三罐十斤装的花生油、六十多个鸡蛋、三只宰好的阉鸡、按家乡习俗妻子坐月子需要用到的姜、葱、鱼腥草等。这么多东西,我和三弟整整来回搬了三趟,母亲却依然觉得不足,她遗憾剩好多东西都没能带来。

傍晚,我带母亲和三弟去本地最受欢迎的餐厅吃饭。这家餐厅每逢吃饭时间便人满为患,一桌难求,寻常日子我必定是舍不得来的,但母亲和三弟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当然想用最好的招待他们。餐厅的口味偏粤式,我点了椰子鸡、腊味饭、凉拌鸡爪、腌黄瓜等,都是此间食客常吃的菜式。三弟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他说即使在外闯荡多年,也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汤,当然其它的也不错,看得出来他今晚很满足。我原本以为母亲也会满意,但没想到她很多菜都吃不惯,像那个腊味饭,母亲说她一直闻不得腊味,会犯恶心,凉和辣更受不了,吃了容易拉肚子。我一下子蔫巴了,不是怪罪母亲不解好意,只是这么多年来,身为人子,我居然不清楚她的饮食喜好和禁忌,难能不有些愧疚。

第二天,母亲和三弟在公寓歇了一天,或是路途劳累,哪儿也没去。晚上九点,我提前下晚自习归来,才和妻子带他们出门,一起逛逛小城的夜市。百色的烧烤很出名,这里的夜宵摊无论何时都彻夜不停,日复一日,引得许多外地的游客慕名而来。而且最近解放街那边也在举办美食节活动,因此夜市相比之前更加多人。九点半到达那里,只见街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穿梭于其间,形形色色的美食,五花八门的表演,乱花渐欲迷人眼,给人一种过年的错觉。我们一边逛一边买了很多小吃,母亲舍不得花钱,都是我们说想吃、买了之后她才跟着吃的,若是单独问她,她肯定都是说不吃不吃。又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的路,十一点,人群还没有散的意思,看得出来母亲有点困了。她说,回去吧,都还没洗澡呢。若是在家,这个点她跟父亲早已睡下。

我忽而想到母亲这些年的辛苦。

是啊,她在老家,朝五晚八早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每次过了八点半给她打电话,她都说睡着了,口吻都是惺忪的。母亲在家除了忙农活之外,还在村子附近的一家炮竹厂上班,每天的工作异常辛苦,疲惫时常挂在脸上。印象中,母亲在炮竹厂上班的那些年,不管夏天还是冬天,冷与热,晴与雨,她都是每天五点多钟起床,简单吃个早饭,六点钟准时骑着电动车出门。母亲到厂子约莫二十分钟,去到那里以后,她一干便是一天,而且全程都是站着的,中午也不歇,吃完饭立马上工,一直到傍晚6点才下班回来。那几年正是家里的艰难时刻,我们家四个小孩上学,压力非同一般。父亲种花生种稻谷收入有限,大部分是靠母亲在厂里勤勤恳恳地工作,才让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不至于都辍学,我的大学也顺利毕了业。还记得那段日子,母亲在电话里总动不动就跟我说腰疼,我登时心疼极了,哪怕到了今天,我也实在难以想象她当初是怎么忍受得了那种一天连续站十一十二个小时,寒暑不间断干活的辛劳。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母亲付出了多少异于常人的毅力啊?多少次,我劝她不要干了,对身体不好,可她总是不肯,说趁着还能干,给你们减轻点负担也好,明明是我劝她,可母亲很多时候都能让我无话可说,难以辩驳。后来,直到今年七月份,她也才由于我的原因从那里辞职。

第六天,三弟忽然说他明天就回去了,后天要上班,公司那边打电话来催了。其实,三弟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来我这里,我因工作的原因都没能带他好好转转,眨眼间兄弟又要分别,这一刻,离别的滋味笼罩在我的心头。妻子说,今晚我们去爱琴海吧,吃顿好的,给三弟践行。爱琴海是百色小城最热闹繁华的购物公园,它造型独特,装潢精美,颇具都市味道。对于这些,三弟自然是不好奇了,可母亲哪里见过这场面,一直拿着手机拍拍拍,不停地赞叹,不停地分享给微信里的朋友、亲戚和父亲,我们看着很开心。这几天,都是三弟搭着母亲来来往往,跟着我们到处穿行。饭桌上,我故意问母亲,三弟明天就回去了,没有他搭你,你敢自己骑电车出去吗?母亲想都没想就说不敢,而且等三弟回去了,如果没有我和妻子的带领,她肯定也不会到外面去,城里的楼又高又多,而且长得都一个样,她在家乡的小镇上遇到大点的街道都会迷路,更别说这儿了。何况城里的人多车多,她也不会看红绿灯,哪敢单独出去呀?她在学校待着就好了。母亲回答的思路很清晰,表达的也很清楚,仿佛这个问题在此之前她已思索良久。

次日中午,三弟开车回家。于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将会与我们共同居住在在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

母亲从未在城里待过,对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住十六楼,母亲不敢独自外出,她也不敢独自下楼,因为害怕乘坐电梯,她每次只有跟着我们才会下去。即使我们一直在鼓励她,教她,也跟在后面让她单独尝试了很多遍,可她仍说不敢,母亲始终没有自己乘坐电梯下去的勇气。她说,宁愿走楼梯,万一被困在电梯里怎么办?我不敢排除会被电梯困住的危险,因为我就经历过一次,这样一来,母亲就更不敢了。她也很害怕学校的电子门禁,电子门禁是刷脸开的,走到前面扫脸就会自动打开,可母亲好几次出去都被卡住,弄得她都有心理阴影了。我一开始以为是门禁的问题,后来才发现是母亲每次到中间都会犹豫一下,不懂先迈哪只脚,这样自然就容易被夹了。从那以后,我每次带母亲出去,都叫门卫先把门禁系统关闭了,才让母亲出去了。虽然这样,我们也不停地鼓励她,让她尝试,我觉得母亲一定可以适应的,这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我的母亲。

三弟回去后,忧虑母亲待在公寓会无聊,我和妻子抽空就带她出去看看。妻子怀孕去不得远,我们便在学校附近随便走走。方便的是,学校外面就是市体育馆,休闲娱乐的好地方,一连好几天,我们都去那里散步。我们常傍晚出去,因为白天我还要上课,那时候体育馆的人特别多,漫步的,跑步的,打球的,溜冰的,最热闹当属跳广场舞的,三五成群,十步一歌。我和妻子也动员母亲去学广场舞,反正宝宝还没出生,既可锻炼身体,说不定也能认识新朋友。可母亲一脸忸怩,她嫌弃地说,“才不去呢,扭来扭去,多丑啊!”母亲那么大的反应把我和妻子都逗笑了。之后的几天,我们又带母亲陆陆续续去了好多地方,大学城、电影院、人民公园……她先是惊奇,赞叹,而后变成了有些怅然。游览这些地方时,母亲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这里都没有村子吗?”我跟她说,不是没有村子,只不过这里的村子都城市化了,没有瓦房和田地了!母亲不懂什么叫“城市化”,她只轻轻说了一句,“没有瓦房和田地还能叫村子吗?”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一阵子,兴许是因为疲乏,抑或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我们再叫母亲她已经不愿出去玩了。母亲说,天天出去有什么好的,累又花钱。而我却又是那种呆不住的性子,每隔一两天便要出去一趟,哪怕什么都不做,姑且以此解闷,转换转换心情也好。妻子跟我差不多,也是那种不动就浑身难受的人,她怀孕前可喜欢打羽毛球了,连续打一个周都不喊累的,现在打不得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和我去散步。但每次出去,我们仍会先叫母亲,不过她大多数时候更宁愿待在家里。宝宝到了40周还不见动静,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母亲虽不说什么,但我明显能感觉得到她的惘然所失。有一天,妻子忽而提议说,咱带妈去东风菜市逛逛吧。

东风菜市在老街那边,属于旧城区。我工作的学校位于城市新区,既是“新区”,这里的小区、学校、商业街等都是“新”的,刚建不久,基础设施健全,城市功能完善,然而这些都不是母亲所熟悉的。妻子也许想得对,母亲不肯出来或真是不适应龙景区的“城市味”,这里太商业化了,不接地气,而老街那边虽然建筑残旧街道也窄,但烟火气却十分浓厚,带母亲去那里她应该会高兴。我为妻子的体贴而感动。

秋末冬初,偶有寒意,但南方的市场上依然满眼青翠,瓜果蔬菜又换一批。新上的豌豆尖、茼蒿、白花菜、油菜心,早已替换了上季的空心菜、红薯叶、油麦菜、豆角,都是下火锅的好货。鸡鸭鹅猪牛羊,鲫鲤草虾蟹贝,飞禽走兽鱼鳖海怪,或摆在案板上,或养在水箱里,无奇不有。那卖早餐的,卖野菜的,卖老豆腐的,卖捕鼠夹的,卖蟑螂药的,卖风湿骨痛膏的,卖菜刀砧板的,卖衣服鞋子的,大喇叭,小喇叭,你方唱罢我登场,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拥挤的街巷,朴素的行人,老头携着老妻,妇女唤着孩童,这里没有霓虹俪影,只有柴米油盐,弥漫着生活的气息。“就像三隆陆屋(故乡小镇)一样”,母亲到了这里果真很开心,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一扫之前的孤寂与落寞。她频频问我,怎么这个东西百色也有卖呀?脸上又是喜悦又是惊奇。她告诉我这些东西在家乡买多少钱,这里是贵了还是更便宜。以前我和妻子也偶尔来这里买菜,但基本上买了就走,目的明显,哪怕逛至多也不超过半小时,而这一次,我们陪母亲逛了很久很久。回去路上,母亲高兴地对我和妻子说,“这种地方才适合我嘛!”

晚上,我听见母亲在跟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村里的谁和谁刚去砍了一天甘蔗就不去了,家里养的鸡今天又不见了一只……母亲则把今天逛菜市的事讲给父亲听。往常他们打电话不会超过五分钟,今天却鲜见地唠了好久。

放下电话,母亲好久不说话。我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就故意走到旁边问她和父亲都聊了些什么,母亲还是沉默。我有些担心,过了好些时候,她才意味深长地问我,“儿啊,你说你以前写的那个东西叫啥了?”

我顿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乡愁。”我对母亲说。

“对对对,乡愁,乡愁,是乡愁……”,她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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