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巢记

上次放牛，二狗带了个宝贝去，是一个会发光的盒子。能听歌，玩游戏，“咔嚓”一声还能把人“抓”进玻璃框框里。大家羡慕极了，整天跟在他后面，只为能玩上一小会。对了，他说那个东西叫“手机”，从广东回来的叔叔给的。手机我见过，我们班主任也有一个，但只能打电话。

我和三弟一点也不羡慕，因为我们有更好玩的事情。

听爸说，前天他去三洼地给木薯施肥时，发现四伯家的荔枝树上有一窝鸟蛋，我正打算和三弟去看呢。我俩已经说好了，五个蛋能孵五只小鸟，我三他二，本来打算给一只二狗，因为二狗经常和我们一起放牛。但这回我没有告诉他，二狗太小气了，不给我玩手机，我也不给他小鸟。

男孩子有谁能拒绝拥有小鸟的诱惑？自从上次去了外婆家，我做梦都想要一只小鸟。外婆住在山里，山里藏着千奇百怪的鸟，比如鸡冠鸟，我叫它“顶冠儿郎”，因为它头上一缕毛发高高竖起，如同戴了一顶帽子，帅气极了。还有“牛疙瘩”，喜欢躲在路边的草丛里，人一靠近马上“扑棱”翅膀飞走，常把我吓一跳。我最喜欢听外公讲山里的鸟，什么蛇雕、鹧鸪、猫头鹰......大表哥就有一只猫头鹰，脸真得像猫一样，两只眼睛特别大。我亲眼看到它趴在大表哥的肩上，真威风！外公说猫头鹰就是他在山上捡的，于是我吵着他也帮我捡一只。

我家和二狗家离得不远，每次出门放牛都是二狗来叫我，我不太敢去他家。因为二狗家养有两条狗，特凶，在村里横行霸道，见谁都吠。我曾被其中一条追过，狂奔了几十米，最后窜上树才得以逃脱，不然肯定挨打“狗针”。从此，我就不怎么敢去二狗家了，除非他提前把狗关起来。出门那会儿，我们故意牵牛绕过他家，但不见二狗，听他奶说，他去摸河蚌了。

按照父亲给的位置，我和三弟找了好久，才发现他说的鸟窝。鸟窝结在荔枝树的枝干边边，叶子一层包一层，轻易发现不了。我说，藏那么深，不知爸是怎么发现的，三弟说他来这里“放大炮”。说罢，我们都捂了捂鼻子，哈哈大笑起来。凭鸟窝判断，这是一窝“绿豆鸟”。爬上去看时，窝里的五个蛋已经孵出了小鸟，光溜溜的。鸟妈妈不懂去哪了，小家伙都在睡觉，睡得很安详。三弟想抓一只出来看看，我连忙阻止他，“不能碰，有了‘人气’，鸟妈妈就不要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三只小鸟长大了，一只站在我的左肩，一只站在右肩，还有一只在掌心上翻滚，我“哗”地一声就都飞向了天空。我抓虫子喂小鸟，小鸟陪我放牛，割猪草，上学，每天都很快乐。

我和三弟每隔几天就会去看小鸟。第二次去没啥变化，又过了几天，小家伙们的头、翅膀和尾巴才添了一些羽毛，其他地方仍是光的，眼睛还没睁开。鸟妈妈叼一条小青虫回来，发现人后开始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我知道它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赶紧和三弟下来。

我又连续几晚梦见了小鸟。

二狗已经好多天不同我们玩了。一天，我和三弟正在禾堂地玩蚂蚁。我踩死了一只蟑螂放在蚂蚁洞口，想看蚂蚁们能不能把蟑螂扛回去。看见兵蚁，我又抓来一只取名“美猴王”，拔掉它的触须，跟三弟的“风火轮”玩摔跤。二狗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一上来就问我们最近去哪放牛了，怎么一直没见人。我说就在大垌，没去远。我没有告诉他，我们还去了三洼地，更没跟他说小鸟的事。二狗说，他和老大这几天都去独脚岭，山上的草又嫩又青，牛吃得可满足了。

“独脚岭，上次六仔去那里摘捻子，他说有好多坟地，我不敢去。”三弟怯怯地说。

“有什么不敢的！我还在那里赶跑了一条比手臂还粗的乌梢蛇！”二狗变成了一只神气十足的“顶冠儿郎”。

“牛都飞上天了，不如借你手机给我玩玩。”我趁机问二狗。

“手机没有了，被我爸缴了，他说小孩子玩手机不认字。”他叹口气，又成了一只被阉了的公鸡。

“美猴王”和“风火轮”实力相当，双方铡刀似的嘴巴紧紧咬在一起，谁也占不到便宜。未几，双方改变了策略，开始互相攻击对方尾部。“风火轮”一个“踉跄”没站稳，被“美猴王”咬住胸节，用大力无敌金刚嘴举到空中，此时“风火轮”六脚朝天，疯狂划动。正精彩，场外突然闯入了不速之客——一只母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美猴王”和“风火轮”全都吞入了腹中。可恶，我和三弟立时追得母鸡满地乱跑。

停下来，二狗嫌不好玩，我和三弟也觉得没劲。“要不要去我家看鱼？”二狗说。我们随即去了二狗家，发现二狗的瓦缸除了河蚌外，还养有四条塘角鱼，三条菩萨鱼，两条泥鳅，一条黄鳝，实在让人羡慕。二狗送了我和三弟每人一条塘角鱼和一条菩萨鱼，我感动极了，便把小鸟的事告诉他，决定从我那三只中分他一只。

下午带二狗去三洼地看小鸟。小家伙们的眼睛完全睁开了，除了之前的位置，身上其他地方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绒羽。二狗说，小鸟的翅膀看起来像棉花一样软。三弟说，不对，应该像蒲公英，蒲公英能飞起来，比棉花软。我觉得也不对，要说软，没有什么比天上的云朵更软。总之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我说梦才是最软的，特别是小鸟趴在肩上的感觉软乎乎的，让人怎么也起不来。二狗和三弟不同意也不反对，他们说小鸟没飞去过他们的梦里。

第二天，二狗和三弟也认同了我的说法，因为小鸟昨晚飞去了他们的梦里。他们还争辩小鸟最先去谁那里，我不跟他们吵，我心中自有答案。

自从心里有了期待，时间仿佛变慢了。盼望着，盼望着，某一天夜里，小鸟突然从我的梦里消失了。天还黑着，我唤醒三弟跟他说这件事，三弟说小鸟也没飞去他那里，我俩就起来找二狗，从后窗喊他，二狗也说没有。呀！它们是不是“学飞”了？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早粥都不喝了，牵起牛就要出门。父亲在门口抽烟，他惊讶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可我们没听到，只管一个劲往前走。

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的云层仍是灰白色，边缘微微漏出些光亮。我们埋头走着，大家都不说话，露水打湿了衣服也毫无察觉。待赶到荔枝树下，我让二狗和三弟先在下面等，自己小心翼翼爬上去。刚爬到一半，动静就惊飞了鸟妈妈，这是个好信号。我告诉他们“还在”，才舒了一口气。看小家伙们已大变样，厚实的羽毛覆盖全身，不似当初那般瘦弱。鸟妈妈在一旁不停地叫唤，真的要带它们回家吗？我心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想起上次跟妈妈赶圩时，妈妈不小心弄丢了我，害我哭了好久。

“你们说如果我们把小鸟带回家，小鸟和鸟妈妈会不会伤心？”

“我不知道，反正每次大牛和小牛分开，它们都会‘哞’好久。”

“老师也说过，蜻蜓、青蛙、小鸟都是人类的好朋友，要保护它们。”

“那我们还带小鸟回家吗？”

大家陷入了沉默。这时候，机智的二狗不知从哪刨出一片碎瓦，他说，我们抛瓦片决定吧！一面画“勾”一面画“叉”，“勾”向上就放飞，反之带回家。我和三弟表示同意，然后我们就在树下拉钩，齐喊“一百年不许变”，这样谁都不许反悔了。罢了，二狗就把瓦片抛到了半空中，瓦片到了最高点又迅速下坠，“啪”一声掉到了地上，三人马上跑去看，是个“勾”！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太阳完全出来了，黄澄澄的像个大橙子，安静的田野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想起表哥的猫头鹰，我还是有点不舍，便说想再看看小鸟，二狗三弟也说想看，我就让他们先上去。小家伙们已经醒了，张着大嘴巴讨吃的，翅膀在日光下泛着迷人的光彩。“希望你们平平安安，一定不要忘了我哦”，我恋恋不舍地从树上下来。

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随即看到五个小鸟从窝里跳出来，学鸟妈妈在空中展开了翅膀。呀！小鸟飞起来了，它们一下落在树上，一下落在草里，可爱极了，欢快极了！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小鸟只属于树林和天空，不属于人类。

从此以后，小鸟再也没有飞回我的梦里，但我依然坚信，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