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年近八十的父亲养牛已有30余年的历史。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最初因耕作需要而养牛,后又因养牛而爱牛。父亲爱牛,爱得纯粹,爱得执着,爱得深沉。
1983年的夏天,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集体土地分田到户,生产队的拖拉机、打谷机、碾米机和骡马牛羊等集体资产资源通过“抓阄”的方式分卖给群众。那时父亲运气不好,家里也无闲钱,没能从集体那里买到他心心念念的牛马和其他任何东西。那一年,我们家挖田翻地种庄稼,主要靠人力,干活只能用钉耙、锄头、扁担和箩筐,很苦很累,效率不高,收成也不好。有牛人家的小孩总在我和弟弟面前炫耀:“你们家干活太怂了,全家人挖两三天的地,还不够我家牛犁半天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小伙伴侃的多了,随父母干活累了,我禁不住埋怨父亲:“爹,要不我们家也买头牛吧”。那时候,我看父亲总是很无奈,但也不好发脾气,他要么是憋足了劲挖地,要么就瞪眼瞅我“别说话,赶紧挖地,挖完这块,我们就回家整饭吃”……。没牛的日子,我们家的农活干得很辛苦,田地只能一锄一锄地挖,庄稼只好一筐一筐地挑,我和弟弟总想些贼办法躲农活。我记得,那个年代的农忙时节,学校每天放学都很早,但我和弟弟“怕农活”“爱偷懒”,经常耍小聪明,借故说老师罚抄作业,总是挨到饭点才回家。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也就是1984年的春天,父亲七拼八凑买了一头牛,那是一头除父亲外我们一家人都不看好的牛。我记得,父亲买回来的是一头水牛,还是母牛,很瘦很小,头上的角却很弯很大,右前脚还有点瘸,我们叫它“瘸脚牛”。买回这样一头牛,父亲却很高兴,也很自豪,用他的话说,买母牛划算,不光可以耕田耙地,还会下崽生小牛。牛的出现,改变了我们家锄头挖田、扁担挑粮的劳动方式,当然也害苦了我爱牛如子的父亲:印象中,自从我们家有牛以后,父亲每次干完农活,总要割上一大背箩牛爱吃青草回家,说是给牛当“夜宵”;赶上犁地耙地的重活,父亲总要在出工前拿些豆糠、包谷籽和铡好的玉米杆拌在一起喂牛,说是牛吃饱了好干活;如果农闲时节,父亲更是把牛赶到那些水草丰盛的小溪或者刚收完庄稼的田地里去放;要是赶上天气炎热,父亲还会把牛拉到村里的小水塘或者小河里“洗澡”降温;如果遇到气温下降,父亲总要在牛圈里加些干柔的稻草给牛热身保暖……。不知不觉,“瘸脚牛”长得越来越壮,越来越肥,变得好像更通人性,更懂得感恩,无论是犁田耙地,还是套车拉庄稼,牛总是很乖、很卖力。
1985年秋天,我上小学五年级。也就在那时,我们全家都不看好的“瘸脚牛”下崽了,还是头公牛,父亲高兴坏了,村里人更是嫉妒,每次遇到父亲赶着两头牛回家,总是拍着小牛说“老保,你好福气,买个‘瘸脚牛’还带儿”。那时候,我和弟弟很是自豪,更爱炫耀,每到周末,我们总是故意骑在牛背上吹着口哨从小朋友身边路过,还得意地拽拽牛鼻绳来一句“嘚~啾~”。小牛犊的到来,甜蜜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也让父亲变得比平时更细心,更温和。我记得,老水牛“做月子”一个月的时间里,父亲没有让它干犁田耙地的重活,只是偶尔让它拉拉车,驮驮草,每次回家父亲总要在牛肩和磨破皮的地方涂上些猪油,防止皮肤开裂;那段时间,父亲仿佛就是一个称职的“牛保姆”,不必说天冷时父亲经常给牛圈添加干碎稻草保暖,也不必说天干时父亲及时清除圈粪,还用石灰消毒,单是他通过察言观色给牛补充营养和看些常见病就让我吃惊。父亲说,如果牛挑食,不太爱吃草,看起来还有些懒散,说明牛嘴淡了,多半是缺盐,必须要拿菜叶包盐巴喂牛补充营养;如果牛鼻子长时间都很干燥不湿润,很可能是发烧了,给牛吃上10包左右的头痛粉就会好了;还有就是牛感冒了,全身冷得发抖,只要用烧热的白酒或酒精多擦几次就可治愈;如果牛走路经常发出“啪啪”的拖声,那一定是牛脚蹄长了,要用锯子锯掉一些……。我想,父亲与牛的关系如此亲密,不仅因为牛来之不易,更是他宽厚仁慈的性格使然。
村里人说,父亲人好苦得,很有福气。说来也怪,父亲运气真好,就在家里的小公牛长到1岁,可以代替“瘸脚牛”单独干活时,也就是1986年的金秋8月,老水牛又下崽了,这回生的是头母牛,生下来就很壮实,模样也很好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一家人拥有3头牛,还有2头会下崽的母牛,那无疑就是一笔财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简直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财富。那时候,父亲每次给牛喂食,总会很得意和我们自夸“我就说买母牛好嘛,不信你们等着瞧,要不了两三年,我家养牛的数量完全可以超过生产队”。有牛的日子真好,那年秋收,父亲使牛干重活,我们用锄做轻活,感觉劳动很轻松,很舒服,时间过得也很快。1986年9月,我小学毕业上初中,要到离家7公里的中学住校读书,学费、伙食费就是个大问题。父亲想都没想说“儿子,只要你读书成气,学费、伙食费都不是问题,就是你弟你妹读书我也不怕,我大不了卖牛供你们读”。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那年秋天父亲真的把最初的那头“瘸脚牛”老水牛卖了换钱给我当学费。后来听母亲说,“瘸脚牛”卖时很胖很壮,买牛的人也很喜欢,给的价钱也不错,就是父亲有点舍不得。
时至今日,78岁的父亲依然还养着2头牛,每天还坐着牛车去干活。每次节假日,我和妻子女儿回家看望父母,都要等很晚才吃饭,因为父亲放牛还没回家。用父亲的话说“晚饭你们先吃,牛很乖、很听话,不用担心我”。现在,每当回想起父亲与牛的那些陈年往事,总有一些莫名的感动爬上心头。我以为,父亲的牛,是农耕时代农村人家种庄稼的好帮手,更是父亲艰难岁月里的最亲密伙伴,是我们兄弟姊妹读书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是我们一家人嵌在心底永远抹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