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久困城市,我俞发反感车辆堵行学校的喇叭声,烦躁机械钻地的破碎声,更怀念父母鸡毛蒜皮的唠叨声,小鸡树荫觅食的咯咯声,花狗看家护院的汪汪声,商贩走村串巷的叫卖声……。这些来自故乡的声音,是年少时期的天籁之音,自然天成,和谐静谧,仿佛一幅幅岁月沉香的画,宛如一曲曲沁人心脾的歌。
温暖的唠叨
少年的记忆里,父母的唠叨总是喋喋不休,无处不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土地刚家庭承包,我们姊妹年纪还小,父母不让参加劳动。每个农忙的清晨,父母几乎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干活,说是抢抓节令,种好庄稼,多收粮食。每次出门前父母总要唠叨:上学期间,父母总催:“快点起床,读书不要迟到!”;周末放假,排行老大的我总第一个被叫醒:“今天不读书,你在家带弟妹,不准到处乱跑”;寒暑假,我们姊妹就做一些诸如放牛、割草、看家的轻巧活,父母又是再三嘱咐:“放牛、割草不要太远,不能去水边,更不要下河玩水,太阳落山前务必回家”。傍晚,太阳落山,炊烟在青瓦老屋聚拢,扩散,悠然飘向月明星稀的夜空,故乡的烟火在大街小巷间暗香流转,父母劳作回家,发现我们姊妹都没在家,母亲的脸拉得老长:“这几个憨娃,硬是不长记性,天黑了还不回家,真是讨打”。父亲很是生气,随手抓起门后一根竹竿就出门找人,边走边唠叨:“这几个小蟊贼,怕是又玩水了,等老子逮着非给他们几窝脚不可(窝脚,云南方言,用脚踢的意思)”……。父亲是那样说的,但却不是那样做的。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每次出门找我们都很担心、很着急,遇到路人总要多问一嘴“你给瞧见我们家的娃,如果见着了就叫他们回家,告诉小娃我不打他们”。这样的结果是,每次父亲找到我们,都只拿竹竿象征性拍打我们的屁股“走,你妈等你们回家吃饭,以后再贪玩,让我逮到一定对你们不客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的寒暑假,我们姊妹几个贪玩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安全意识和时间概念,不是和小伙伴们漫山遍野摘果抓鸟,就是与大点孩子游泳戏水、捞鱼摸虾,真不让父母省心,还让父母担惊受怕。现如今,我和妻女每次回家看望年近八十的父母,父母依然还把我们当成小孩,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们唠叨:“我们身体都好,不要担心”“上班与同事好好相处”“工作不要太累”“吃饭不要喝酒”“开车注意安全”“有事给我们打电话”“蔬菜不要买,菜园里多的是,吃完就回家来拿”……
我以为,父母喋喋不休、无处不在的唠叨,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也不管是多么的暴风骤雨,还是那么的风轻云淡,必定是爱恨交织的情感,是苦乐相伴的爱护。父母说不完的唠叨里藏着对我们年少轻狂的担心和责备,藏着对我们中年忧愁的理解与牵挂,藏着对我们后辈健康成长的期待和渴望。
淳美的叫唤
每当周末,特别是节假日我和妻女回家看望父母,听见那些不绝于耳的鸡鸣狗吠、牛叫猪哼的声音,总能感到故乡岁月的是那么的安稳和宁静,感到父母的生活是那样的质朴和淳美。
回乡的每个黎明,养在老屋耳房的公鸡闹钟般准时“喔~喔”打鸣,声音清脆而嘹亮,撩拨得左邻右舍的公鸡也争先恐后地叫唤,“喔~喔”的鸡鸣声长短不一,若隐若现,此起彼伏,象极了一锅煮沸的开水。没多久,或许有早起干活的乡亲从门前经过,看家的狗连续“汪~汪”狂吠,圈养的猪也跟着哼叫起来,把木制的门栓拱得“吱呀~吱呀”地晃响,放养的猫“喵~喵”叫着满堂屋四处撒欢……鸡鸣声、狗吠声、猪拱木门声、猫跑撒欢声高低起伏、忽远忽近。各种牲畜和家禽的声音,和睡醒的太阳一起,炊烟般挤满了父母的老屋,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也拉开了故乡又一天的日子。
从记事起,养猪、养牛、养鸡不仅是农家人的本分,又还能赚钱养家,我感觉父母对待养猪、养牛、养鸡的事最有耐心,也最不怕折腾。贫穷年代,家里根本没有余粮,牲畜和家禽通常要靠山茅野菜、植物秸秆喂养。父母常常为了养肥猪牛鸡,总让我们兄妹放学后到庄稼地里拔猪菜、割牛草,父母说灰灰菜、三浆草、鸡屎藤、苦麻菜都是喂猪的好草,紫花苜蓿、野燕麦、黄竹草牛最爱吃。那时候,我们家牛和猪养在一个圈里,每次我们兄妹背草回家,父母总把牛草直接放进圈里让牛吃,然后把猪草切细放进锅里煮熟,搅拌少许蚕豆或包谷糠后才拿去喂猪。
父母煮猪食的那段时间,牛会安静地吃草,猪却总是挠着前蹄“嗷~嗷”乱叫,鸡更是扇着翅膀在鸡舍里“咯~咯”大叫。母亲说动物和人一样,它们恐怕是饿了,要吃饭了。母亲煮着猪食,还抽空向鸡舍洒些糠菜,对着鸡温柔地说“你们啊,别光想着吃,吃饱了要多下蛋喔!”喂完鸡,又不时走到猪圈门口,手扶圈门,象哄小孩一样对着猪唠叨起来:“饿了,是吧,别叫,别叫,你们的饭快好了,一定管够管饱”。那时那刻,我们感觉父母和鸡猪对话比对我们说话还要温柔,还要耐心,我们却不知道这些牛呀鸡呀猪呀完全就是父母的心肝宝贝。父母总是说“种庄稼用牛比人快”“我们过年吃的肉,每个人穿的新衣服,盖房子借的钱,还有你们读书的学费,都指望着这些猪和鸡呢。”
现如今,农村生活好了,女儿也有工资了,但我近八十的父母依然坚持着养狗看家、养鸡生蛋、养猪过年的习惯。每次回家,我和妻子怕父母吃苦受累,都绞尽脑汁劝父母不要再养猪养鸡,但每次都劝不住、都制止不了。他们说到养猪、养鸡总是津津乐道、神采飞扬:“养猪养鸡是顺手的事,不苦人、不淘神,你们在城里买的猪鸡哪有自家土养的香”。每次听到父母执迷不悟的回答和调侃,总有一种莫名的心酸爬上心头:弥散在父母老屋内外的鸡鸣声、猪叫声、狗叫声,就是父母内心深处最美、最淳、最雄浑的天籁之音,我和我的家人都爱听。
撩人的吆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物质普遍匮乏,好些常用食品只能靠物物交换,很少有人舍得花钱去买。每年夏天,村子里就会涌来很多流动的商贩和手艺人,有赶马车换土瓜的,有骑单车卖冰棒的,有敲着铜锣卖叮叮糖(也叫麦芽糖)的,还有拉着手推车磨刀、修鞋的,有挎着绿色帆布包劁猪刈鸡的……他们无论走到那里,总是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唱歌般大声吆喝。用不了多久,“换土瓜,换自家种的大白土瓜啰!”“冰棒,冰棒,要冰棒的来啰!”“叮叮糖,叮叮糖,要的快来尝!”“修鞋、补胎、磨菜刀啦!”等各种吆喝就飘散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那一声声吆喝,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悠长缠绵、充满诱惑。
那个时候,大人们寻着声音找手艺人修鞋、补胎、劁猪、刈鸡,对我们馋嘴的孩子而言,那些换土瓜冰棒和卖叮叮糖的吆喝,简直就是无法抵抗的诱惑。那时候,我们男孩最爱吃冰棒,女孩更喜欢白土瓜和叮叮糖。这些食物可以用稻米、包谷、黄豆、废铁、塑料之类的物品去兑换,不同的物品可以兑换不同分量的冰棒、土瓜和叮叮糖。记忆中,胆小的同伴,只敢在父母外出干活时,悄悄从家里拿些包谷、塑料、生铁等物品去兑换东西吃(稻米贵,只在过年过节或有重要客人时吃,小伙伴一般不敢拿去兑换),胆大的小孩干脆三五成群去偷人家晾晒在门前的包谷,偷包谷的时还专门安排人放哨,生怕被主人家发现。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真的很馋,馋到可以冒着被大人打骂的风险去偷别人家的包谷,馋到有小伙伴居然把家里父母旧鞋上的“白胶底”塑料,以及生锈但还可用的铁锄头拿去换几根冰棒或一些叮叮糖。一次隔壁的春生馋完冰棒又想吃叮叮糖,趁大人不在家,把他老爹一双半旧的塑料拖鞋拿去兑换叮叮糖,还分了一些给我们吃,结果被他老爹发现狠狠地揍了一顿。后来再有换冰棒或叮叮糖的来,我们小伙伴总是不怀好意怂恿:“春生,要不回家把你妈的拖鞋拿来换冰棒吃。”春生很愤怒、很委屈:“你们都是胆小鬼,上次就是我拿,有本事这次你们哪个回家拿东西来换冰棒嘛。”面对生气春生,我们只落得害羞地走开。
现如今,每当我听见小区里“有废书废纸、旧电视旧电脑的拿来卖”“卖豆花啰,卖新鲜豆花”之类的吆喝声,就会莫名想起童年时期故乡那些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那久违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样撩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