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将至,满街又见红领巾招展,彩旗猎猎,小学校的喇叭里传出童声的合唱,清脆而整齐。商家早已挂出"六一特惠"的牌子,玩具、文具、童装,一应俱全,打折的标签红得刺目。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在货架前徘徊,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指不停地戳向心仪的物件。
我站在商场的一隅,看着这一切,心中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欢腾的景象,竟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
童年,本应是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光。无拘无束,天真烂漫,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不必掩饰,亦无需解释。然而今日之童年,却早已被规划、被设计、被消费。从胎教开始,到早教班、兴趣班、补习班,一环扣一环,孩子们的时间被切割成碎片,填满了各种"有益"的活动。他们背着沉重的书包,穿梭于各个培训机构之间,小小的身影在城市的钢筋铁骨中显得格外渺小。
我想起邻居家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每日清晨六点便被母亲唤醒,匆匆吃过早饭,便要去上英语课。下午放学后,又有钢琴和舞蹈等着她。周末更是不得闲,奥数、作文、绘画,排得满满当当。我曾见她站在电梯里,靠着墙壁打盹,书包几乎与她等高。她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念叨着单词,女孩机械地重复着,眼神空洞。
"这都是为了她好。"女孩的母亲如是说,"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不从小抓起,将来怎么上重点中学、名牌大学?"
我无言以对。在这个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落后的时代,童年的消逝似乎已成必然。孩子们被迫过早地进入成人的赛道,开始了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他们的快乐,被量化为分数、证书和奖杯;他们的价值,被简化为升学率表格中的一个数据。
而所谓的六一儿童节,不过是这场童年异化过程中的一个点缀,一个让大人们心安理得的借口——看,我们多么重视孩子,专门为他们设立了一个节日!于是这一天,孩子们被允许暂时放下书本,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穿上统一的服装,表演排练了无数遍的节目。台下的家长们举着手机,记录下这"珍贵"的时刻,随后发到朋友圈,配上"宝贝真棒""成长的喜悦"之类的文字,收获一堆点赞。
节日的本质早已被掏空,沦为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孩子们在这一天并非真正获得自由与快乐,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的束缚罢了。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物质匮乏,但精神却异常富足。我们没有那么多玩具,一把沙子、几块石子就能玩上半天;我们没有那么多课程,放学后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爬树、捉虫、在小河边嬉戏,直到母亲喊吃饭的声音传来。那时的六一,学校会发一颗糖,我们就高兴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当然,那个时代也有其局限和不足,但至少,我们的童年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被过度开发和利用。我们的心灵有一片自由生长的空间,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可以无所事事地发呆,可以真正地"浪费"时间——而这种"浪费",恰恰是童年最珍贵的部分。
今日的孩子们,看似拥有更多,实则失去更多。他们拥有数不清的玩具,却失去了创造游戏的能力;他们学习各种技能,却失去了探索世界的兴趣;他们被保护得无微不至,却失去了冒险和犯错的勇气。他们的生活被安排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没有任何空白和缝隙可供想象力扎根。
更可悲的是,我们已经将这种对童年的剥夺视为理所当然。当一个孩子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世故时,我们会夸赞他"懂事""聪明";而当一个孩子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时,我们却会担忧他"不够现实""将来会吃亏"。我们正在用成人的标准,一点点扼杀童年的本质。
鲁迅先生曾写道:"救救孩子。"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这句话依然振聋发聩。只不过,今日的孩子需要的不是从封建礼教中解救,而是从另一种更为隐蔽、更为系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过度教育、过度消费、过度期待中解放出来,重新获得一个真正的童年。
童年不应只是成人的预备期,它本身就是一种完整的存在状态,有其独立的价值和意义。一个健康的社会,应当尊重童年的独特性,保护儿童免受过早的成人化侵蚀。这需要的不仅是政策上的调整,更是整个社会观念的转变——对成功、对成长、对幸福的重新定义。
站在商场里,看着那些被商品包围的孩子们,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心中那股悲凉的来源。我们这一代人,或许已经成为童年异化的共谋者,用爱的名义,剥夺了孩子们最宝贵的东西——自由成长的空间和自主探索的权利。
走出商场,阳光正好。街边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队蚂蚁搬运食物。他的母亲在一旁焦急地催促:"快走吧,英语课要迟到了!"男孩不情愿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的蚂蚁朋友。
这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整个时代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