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照例是毒辣的。人们说它"毒",大约是因为它晒得人头昏脑胀,皮肤发痛。然而这阳光却也有它的好处,便是能将那池中的荷花照得分外红艳。所谓"映日荷花别样红",我先前只当是诗人的夸大之辞,直至亲眼所见,方知此言不虚。
我寓所附近有一小池,不甚宽广,水也不深,却常年不涸。池中植了些荷花,每到夏日,便开出花来。花瓣的颜色,在平日看去不过是寻常的粉红,算不得什么稀奇。但若逢着晴好的日子,太阳正当头时,那颜色便陡然变了,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又仿佛在花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闪闪地刺人的眼睛。我每每路过,总不免驻足观望,心中暗想:这荷花何以能红到如此地步?
池边常有几个洗衣的妇人,蹲在石板上,一边捶打衣物,一边高声谈笑。她们对于池中的荷花,似乎毫不在意,偶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荷叶,她们也只是略略皱眉,随即又继续她们的劳作与闲话。荷花之于她们,不过是池中固有之物,年年如此,何足为奇。倒是有一二小儿,时常用石子投向荷花,欲将其打落,却往往力有不逮,石子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惊走了叶下的游鱼。
池的主人是个五十余岁的男子,姓李,身材瘦小,背微驼,脸上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据说是年轻时与人争斗所留。他对此池颇为经心,时常划着小船,清除杂草,或捞取浮萍。我曾问他荷花何以能红得如此奇异,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笑道:"这有什么,天生的呗。"便不再多言,自顾低头整理他的渔网去了。
后来我从一位老学究处得知,荷花之红,实因花瓣中含有某种色素,在特定角度的阳光下会发生光学效应,故而显得格外鲜艳。我听罢,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原以为其中藏着什么玄妙的道理,不料却是这般科学的解释。然而转念一想,科学解释固然清晰,却终究抹不去那初见荷花时心中的震撼。
池中荷花盛开时,也曾引来几个画者。其中一位尤为认真,每日清晨即来,对着荷花写生,直至日头西斜方去。我见过他的画稿,荷花画得极精细,连花瓣上的纹路都一丝不苟,但那种"别样红"的神韵,却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他为此苦恼不已,最后竟愤而将画稿尽数撕毁,掷入池中,惊得青蛙纷纷跳入水中。此后,我再未见过此人。
荷花最盛时,池中几乎不见水面,全被荷叶覆盖。偶有微风吹过,荷叶便轻轻摇曳,露出下面的一小片水面,阳光照射其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犹如撒了一池的金屑。这时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荷叶之下常有小鱼游弋,它们似乎也懂得欣赏这美景,游动的姿态格外悠闲。
一日黄昏,我照例在池边散步,忽见一少年立于池畔,对着荷花发呆。他穿着学生装,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呆滞。我本不欲打扰,却见他忽然弯腰摘下一朵荷花,转身便走。这行为在平日必会遭到李姓主人的呵斥,恰巧那日池主不在,竟被他得逞了。我好奇之下,远远跟随,见他进了一间医院。后来打听才知,他是来看望病重的母亲的,因母亲偶然提起想见荷花,他便不顾一切去摘了来。三日后,他的母亲病逝,那朵荷花据说一直放在她的枕边,直至枯萎。
此事过后,我对池中荷花又添了一层理解。那"别样红"不仅是阳光下的视觉奇迹,或许还承载着某种人情冷暖。荷花自顾自地红着,哪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盛夏将尽时,荷花开始凋零。最先凋谢的那些,花瓣一片片脱落,飘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最终沉入水底。荷花的凋零不像它的盛开那般引人注目,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只有那些常来池边的人才会察觉,今日比昨日少了几朵,明日又会比今日少几朵。李姓主人这时反倒忙碌起来,他划着小船,将枯败的荷叶荷花捞起,说是留着做肥料。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了那些还在坚持开放的花朵。
荷花的季节过去后,池面恢复了平静。残留的几片枯叶漂浮在水上,显得格外凄凉。那些曾经惊叹于荷花之红的游人不再来了,洗衣的妇人们依旧每日报到,谈论的话题却已从家长里短转为秋收冬藏。池水渐渐变凉,青蛙的叫声也稀疏了。一切仿佛都在等待下一个轮回。
我有时会想,荷花之所以能"别样红",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绚烂短暂,故而拼尽全力绽放。人生在世,亦当如是。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荷花何曾有过这等心思,它不过是顺着本性生长、开放、凋零而已。人们赋予它的种种意义,与它本身其实并无干系。
冬日里,池面结了薄冰,荷花的存在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只有池底深埋的藕,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来年再次破水而出,向太阳展示它的"别样红"。
来年夏日,荷花又如期开放,红艳如故。池边多了几个新的游人,少了几个旧面孔。李姓主人的背更驼了些,但打理荷花的劲头不减当年。洗衣的妇人中有一个不见了,听说是随儿子搬到城里去了。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又都在变。唯有那句"映日荷花别样红",年复一年,依然适用。
荷花不知疲倦地红着,人却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