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
我总以为,银杏树是懂得时间的。它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却把千年的光阴都刻进了自己的年轮里。
这树生得古怪。叶子像一把把小扇子,边缘齐整,叶脉分明,排得极有章法。春来发芽,嫩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夏至浓荫,绿得发黑;秋深则黄,黄得耀眼;冬临叶落,铺了一地的金。这般变化,分明是得了四时的真传。而它那挺拔的干,直指苍穹,又像是要同天公论个长短。
我寓所附近便有这么一株老银杏。据地方志载,已活了四百余年。四百年来,它看过多少人事变迁?明亡清兴,民国肇建,抗战烽火,建国立业,改革开放……它只是静默地立在那里,不置一词。树皮皲裂如老人额上的皱纹,却年年抽出新枝,岁岁结出白果,生生不息。
银杏的叶子最是奇妙。别的树叶枯萎了,便蜷曲起来,显出几分颓唐。银杏叶却不。它即便黄透了,也保持着舒展的姿态,直到最后一刻才从容落下。风起时,千万片金叶在空中翻飞,宛如一场黄金雨。落叶铺地,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大地在低语。我常想,这大约便是古人所谓"一叶知秋"了。
银杏的果实叫白果,外壳黄而臭,内里却洁白如玉。小孩子们常捡了来玩,却不知其可食。我幼时曾见邻家老妪将白果煨熟,剥了壳给孙儿吃。那孙儿初嫌其苦,后觉回甘,竟一连吃了十余颗。老妪笑道:"这白果,先苦后甜,像极了人生。"我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竟是大有深意。
银杏树最令人惊叹的,是它的生命力。战火纷飞时,多少古木毁于一旦,银杏却往往能劫后余生。广岛原子弹爆炸后,最先复苏的植物中便有银杏。它们从焦土中探出新芽,向世人证明生命的顽强。我想,这树之所以能活过千年,大约正是因了这份坚韧。它不争不抢,却也不屈不挠;它看似柔弱,实则刚强。
我们人类总爱自诩为万物之灵,但在银杏面前,却显得如此短视而浮躁。我们追逐名利,计较得失,为一时之利争得头破血流。而银杏树呢?它只是静静地生长,默默地观察。它见过多少王朝更迭,多少英雄豪杰化为尘土,而它依然挺立。它的智慧,是时间的智慧;它的高度,是历史的高度。
每到深秋,我总要去看看那株老银杏。站在树下,仰望着满树金黄,顿觉尘虑尽消。那些平日里耿耿于怀的得失荣辱,在银杏的千年岁月面前,显得何其渺小。风过处,几片叶子飘落,轻轻拂过我的肩头,仿佛在提醒:人生短暂,何必执着?
银杏不语,却道尽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