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大看戏的,尤其对于京剧,更觉得是一种古老而遥远的艺术,与我这样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人,似乎隔了几重山。然而前日友人强拉我去看了一场,说是名角出演,不可错过。我本欲推辞,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随之前往。
戏院是老式的,门前挂着红灯笼,油漆剥落的柱子上贴着金字的戏码。进门便见人头攒动,茶香与脂粉气混在一处,竟有些刺鼻。我们寻了位置坐下,台上锣鼓已响,却不见人影。忽而帘幕一掀,走出一个花脸来,青面獠牙,眼如铜铃,想必是什么"净"角。他"哇呀呀"一声吼,台下便爆出喝彩,倒把我吓了一跳。
这花脸在台上翻腾跳跃,时而怒目圆睁,时而仰天长啸,动作夸张得很。我虽不懂戏文,却也觉得他演得卖力。友人附耳道:"此乃《钟馗嫁妹》中的钟馗,你看他那身段,那眼神,活脱脱一个捉鬼的神君。"我点点头,心想捉鬼的神君原来如此狰狞,难怪鬼见了就怕。
钟馗下台后,又上来一个青衣女子,莲步轻移,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如莺啼。她眉眼低垂,似有无尽哀愁。友人又解说:"这是《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此刻正思念许仙呢。"我细看那女伶,面上涂着厚厚的粉,两颊绯红,嘴唇一点朱砂,倒也艳丽。只是那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台下观众,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戏一出接一出地演,我的眼皮却渐渐沉重起来。友人见我困倦,便不再解说。半梦半醒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锣鼓声,睁眼一看,台上已换了场景。一个白面老生,三绺长须,正慷慨激昂地唱着。他时而抚胸,时而顿足,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我虽不解其意,却也感受到几分悲凉。
"这是《文昭关》中的伍子胥,"友人又忍不住开口,"一夜白了头,誓要报父兄之仇。"我望着那老生头上确实挂着白发,心想这仇恨竟能使人生出白发来,不知是艺术的夸张,还是真有此事。
中场休息时,我到后台转了一圈。只见那些刚才在台上光彩照人的角儿们,此刻都疲惫地坐在镜前卸妆。那钟馗摘下面具,原来是个清秀的年轻人;白素贞擦去脂粉,露出憔悴的面容;伍子胥取下胡须,竟是个瘦小的老头。他们默默地收拾着行头,彼此间很少交谈,与台上的热闹判若两人。
我不禁想起幼时在乡下看过的草台班子。那些演员也是这般,台上生龙活虎,台下沉默寡言。有一次,我见一个演关公的武生,在后台偷偷抹泪,问他为何哭泣,他只说想家了。那时我不解,关公何等英雄,扮演他的人怎会如此脆弱?如今想来,戏里戏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下半场开始了,我回到座位。这回演的是《霸王别姬》,那霸王气宇轩昂,虞姬娇柔凄美。当虞姬拔剑自刎时,霸王仰天痛哭,竟真有观众落泪。我环顾四周,见那些平日严肃的面孔,此刻都显出几分动容。想来这京剧之魔力,便在于此——它能让人暂时忘却现实,沉浸在那虚构的悲欢离合中。
正感慨间,忽见台上场景又换。一个身着罪衣的女子被两个差役押解着出场,颈上戴着木枷,一步三摇地上了台。看客们顿时骚动起来,后排有人吹起口哨。那扮演苏三的旦角,年纪已经不轻,脸上的铅粉遮不住皱纹,腰身也有些臃肿了。但一开口,却是珠圆玉润,字字入耳:
"苏三离了洪洞县——"
台下霎时安静了。她的声音像是一泓清水,在这燥热的夏夜里流淌。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始终低垂着,从不与看客对视,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
"这是《苏三起解》,"友人低声道,"苏三蒙冤被发配,此刻正行至洪洞县。"
我凝视着台上那个纤弱的身影。她的妆容素净,不似其他角色那般浓墨重彩,却更显真实。那水袖轻拂间,仿佛能扫尽世间不平;那眼波流转处,似在诉说千古奇冤。当她唱到"洪洞县内无好人"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讥诮,几分绝望,竟让我这个不懂戏的人也不禁动容。
最妙的是那两位解差,一个凶神恶煞,一个憨厚老实,形成鲜明对比。凶的那个不时推搡苏三,憨的那个却暗中相助。这一推一扶之间,倒显出几分世态炎凉。我不由想起前日在报上看到的冤案新闻,古今冤情,何其相似。
戏散后,夜已深了。友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的表演,我却沉默不语。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些油彩斑斓的脸谱仍在我脑海中晃动。我想起后台那些疲惫的面容,想起他们脱下戏服后的平凡模样,忽然觉得,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大戏?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只是没有锣鼓点明,没有观众喝彩罢了。
次日清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小消息:某京剧团因经费不足,即将解散。文中提到几位老艺人,其中就有昨日扮演伍子胥的那位,还有演苏三的青衣。报上说,她从小学艺,专攻青衣行当,最拿手的就是《苏三起解》,如今却要告别舞台。我盯着那模糊的照片看了许久,想起她台上那种哀而不怨的神情,不知那是否也掺杂着对自己命运的无奈。
过了几日,我又路过那家戏院,见门口贴着"停演整顿"的告示。透过半开的门缝,可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工人在拆卸座椅。我想起那日的锣鼓喧天,恍如隔世。
友人后来告诉我,那个剧团最终还是解散了。老艺人们各奔东西,有的去小城市教戏,有的干脆改行。那位"伍子胥"回了老家,据说在一个小镇上开了间杂货铺;演苏三的青衣去了南方,在一个景区给游客表演片段维持生计。
"可惜了那么好的功夫,"友人叹道,"现在谁还看京剧呢?"
我没有回答。我想起那日后台所见,那些皱纹里藏着油彩的痕迹,那些因常年吊嗓子而变得沙哑的嗓音。他们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门艺术,而时代却无情地向前,不留恋这些古老的瑰宝。
前些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一档关于传统文化的节目,里面有一段京剧表演。屏幕里的角儿们依然浓墨重彩,唱念做打一丝不苟。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京剧的悠久历史,称其为"国粹"。我看着那些年轻演员精致的妆容,忽然想起那个在景区给游客表演《苏三起解》片段的青衣。不知她现在是否还保留着那身戏服,是否还会在无人的时候,轻轻哼唱那段凄凉的唱腔?
艺术或许永恒,但艺人终会老去。戏台上的悲欢离合,终究要散场。而台下的我们,又能记住多少呢?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只是这戏唱完了,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