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行

雨，先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打在青石板路上，顷刻便连成了线。我出门时并未带伞，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阴天，谁料天公竟如此不作美。然而既已行至半途，折返也觉无趣，索性便在这雨中漫步了。

雨丝斜织，如烟如雾，将整个城市笼在一片朦胧里。远处的楼房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近处的树木倒显得格外青翠。雨水顺着叶脉滑下，在叶尖凝成晶莹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坠入地上的水洼中，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路上行人稀少，偶有匆匆而过的，无不撑伞疾行，面色惶急，仿佛这雨水是什么了不得的灾祸。他们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便更加快了脚步。我独自行走，倒觉得这雨来得正好。衣衫渐湿，贴在身上，微有凉意，却也不至于寒冷。雨水顺着发梢流下脸颊，竟有些清爽之感。

记得幼时，每逢雨天，我总爱站在屋檐下，伸出手去接那檐头滴落的水珠。水珠打在掌心，碎成更小的水花，凉丝丝的，颇有趣味。母亲见了便要呵斥，说是着了凉要生病云云。我便只得缩回手来，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雨帘。如今想来，大人们对于孩童的许多乐趣，总是横加阻拦，未必真是为了孩子的健康，多半只是嫌其麻烦罢了。

转过街角，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巷中有一老槐树，树干粗壮，树冠如盖，想是已有些年头了。我走到树下，雨势顿时小了许多，只有零星的水滴透过叶隙落下。树干上爬满了青苔，被雨水浸润得愈发鲜绿。我伸手抚摸那湿滑的苔藓，触感柔软而冰凉，竟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在其中。

槐树对面是一间小小的旧书店，木质的招牌已经褪色，上面“清雅斋”三字依稀可辨。我推门而入，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陈旧油墨的气息。店主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正就着台灯读一本线装书。见我进来，只略一点头，便又埋首书中。

书架上的书籍排列并不整齐，有些甚至堆在了地上。我随手抽出一本，是周作人的《雨天的书》，倒也应景。翻开扉页，见有前任主人的题记：“甲午年购于京师，时窗外细雨霏霏。”墨迹已有些褪色，想来这书已在世间流转了数十载。我忽然想到，这书经历了多少人的手，又见证了多少个雨天？而今日它与我相遇，是否也是一种缘分？

雨声渐大，敲打在书店的玻璃窗上，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模糊的世界，思绪也随之飘远。人们总说雨天令人忧郁，我却觉得，雨不过是雨，忧郁的从来都是人心。同一场雨，农人见之喜其润泽田地，行人见之怨其阻碍行程，而诗人见之则咏叹其诗意。雨何尝有过分别？

书店角落里有一把老旧的藤椅，我坐下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周作人写道：“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这话说得极是。人生在世，若只计较实用与利益，与机器何异？正如我此刻的雨中漫步，于实际毫无益处，却使心灵得到片刻的休憩与欢愉。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合上书，决定买下它。老人从眼镜上方看我一眼，说了个极公道的价钱。我付钱时，他忽然问道：“年轻人，为何淋雨而行？”

我笑答：“偶然忘了带伞，索性就淋一场。”

他点点头：“淋雨也好。人这一生，总要淋几场雨的。”

出门时，天已放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路边的积水映着蓝天白云，偶有微风拂过，便泛起细碎的波纹。我继续前行，湿衣服贴在身上，竟也不觉得难受了。

行至一座小桥，桥下河水因雨水而涨，流淌得更加湍急。我凭栏而立，看那水流匆匆，携着落叶和不知名的碎屑，一去不返。忽然想起苏轼的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们何尝不是这流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不知所终？

桥的那头有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光景，正蹲在水边玩纸船。她将折好的小船放入水中，看着它被水流带走，便拍手欢笑，然后又折一只。她的母亲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地望着她。我不禁驻足观看，那纯真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

小女孩发现了我，抬头看了一眼，竟不认生，举起一只纸船问道：“叔叔，你要放一只吗？”

我走过去接过纸船，学着她的样子放入水中。纸船摇晃了几下，便顺着水流飘远了。小女孩兴奋地指着远去的船：“看，它去旅行了！”

是啊，去旅行了。我想，人生或许就像这纸船，明知终将沉没，却依然要航行一段。而雨水，不过是途中的一点波澜罢了。

辞别了小女孩，我继续前行。衣衫已半干，风吹过时，竟有些暖意。街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各自忙碌着，仿佛刚才那场雨从未存在过。只有路边湿润的树叶和零星的水洼，证明雨水确实来过。

人生不也是如此？多少悲欢离合，在当时觉得刻骨铭心，过后也不过是记忆中的一点痕迹。就像这场雨，下的时候觉得它笼罩了一切，停了之后，世界依然如故。

我抬头望天，云层已经散开，露出大片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衣服干了，书揣在怀里，我忽然觉得，这场意外的雨中漫步，竟成了平淡日子里的一件乐事。

回到家中，我将新买的书放在书架上，与其它书籍并列。窗外，一只麻雀停在电线上，抖落羽毛上的水珠。远方的天空，又有一片乌云缓缓飘来。

人生在世，晴雨无常。与其躲避风雨，不如偶尔也淋一场雨，感受那份清凉与自在。毕竟，雨过总会天晴，而经历风雨的心灵，或许会更加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