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青藏高原的盘山公路上缓慢爬升,窗外的景色逐渐从郁郁葱葱变为苍茫壮阔。海拔表的数字不断攀升,4000米、4500米……轻微的头痛提醒着我,已经进入了地球的第三极——三江源地区。这片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的广袤高原,是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的发源地,被誉为“中华水塔”。我此行的目的,不仅是为一睹三江源头的壮丽景色,更想在众水之初,寻找某种生命源头的启示。
抵达玉树藏族自治州时,天空呈现出一种我在平原从未见过的蓝色,澄澈得近乎透明。云朵低垂,仿佛伸手可及。当地藏族向导扎西递给我一条洁白的哈达,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欢迎来到众水之源,这里的每一滴水都连着大海。”我低头看着这条象征吉祥的哈达,突然意识到,我正站在某种神圣的起点上。
次日清晨,我们向黄河源头进发。越野车在无人区的草原上颠簸前行,窗外不时闪过藏野驴、藏原羚的身影。扎西告诉我,三江源地区有超过70种哺乳动物和200多种鸟类,是名副其实的野生动物天堂。当车停在一片开阔的湿地前,扎西指着远处说:“那就是约古宗列曲,黄河的正源。”
我本以为会看到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眼前却只是一片宁静的沼泽,几条细小的溪流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如同大地的血脉。蹲下身,我用手捧起一汪清水,冰凉刺骨。这水将流过5464公里,滋养半个中国,最终注入渤海。而此刻,它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一种奇异的感动涌上心头——我正触摸着黄河的婴儿时期。
“你们汉族人常说‘饮水思源’,”扎西盘腿坐在草地上,“但很少有人真正来到源头思考。”他的话让我怔住。在这个即时满足的时代,我们习惯了拧开水龙头就有水,却很少思考水的来路与归途。三江源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现代人生活方式的某种质询。
午后,我们来到长江源头的沱沱河。冰川融水形成的溪流在高原上蜿蜒,最终汇聚成滚滚长江。站在格拉丹东雪山下,我感受到一种时间上的眩晕——这雪水可能需要数月才能流到我在东部的家,而它已经在这里静静流淌了千万年。地理学家告诉我们河流有源头,但站在真正的源头前,这种认知才从抽象变为具象,从知识变为体验。
傍晚时分,我们在一户牧民家借宿。主人多吉为我们准备了糌粑和酥油茶。围着牛粪炉,多吉讲述了他从小在这片草原上长大的故事。“小时候,阿爸带我去看源头,说那里的水是神仙的眼泪,”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现在我知道是雪山融水,但每次看到,还是觉得神圣。”
夜深了,我走出帐篷。高原的星空低垂,银河清晰可见,星光倒映在附近的小溪中,仿佛天地间有无数条发光的河流。我想起庄子所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在这个全球水资源日益紧张的时代,三江源的生态意义不言而喻。但此刻,我更被它的哲学意义击中——我们是否都如那些离水的鱼,早已忘记了生命最初的滋养来自何处?
第二天前往澜沧江源头的路上,我们遇到了暴风雪。能见度骤降,越野车不得不停下。扎西却显得平静:“在三江源,天气就像孩子的脸。”我们在车内等待,听着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两小时后,天空突然放晴,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扎西指向前方:“看,那就是澜沧江的源头。”
在经历了暴风雪的洗礼后,眼前的景色显得尤为纯净。几条融雪形成的小溪从山间流出,最终将穿越中南半岛,成为湄公河,滋养东南亚五国。我忽然明白,三江源不仅是中国的水塔,它的馈赠超越了国界。水不分国籍,正如阳光和空气,它是地球给所有生命的礼物。
回程的路上,我们参观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生态保护站。年轻的生态学家小李告诉我们,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三江源的冰川正在退缩,湿地面积减少。“保护三江源不仅是为了那里藏羚羊,”他指着监测数据说,“更是为了下游几亿人的饮水安全。”他的话让我想起在黄河源头捧起的那汪水——我们每个人,都与这片遥远的高原有着看不见却割不断的联系。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我独自坐在山坡上,看着夕阳将草原染成金色。远处,几只黑颈鹤在湿地上优雅地踱步。我想起了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思考,想起了道家“上善若水”的智慧,想起了所有古老文明对水源的崇拜。三江源给了我一个机会,不仅看到地理上的源头,更看到了文明和生命的源头。
回到城市已经两周,我仍时常想起三江源的星空和溪流。每当打开水龙头,眼前就会浮现那片高原湿地的景象。我开始减少瓶装水的使用,注意节约每一滴水。这种改变看似微小,却源于一个深刻的体悟:在三江源,我不仅找到了三条大河的源头,更找到了与自然重新连接的起点。
众水之初,亦是初心所在。三江源的旅行结束了,但对生命源头的思考与敬畏,将如那些源自高原的河流一般,长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