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开了,在夜里。
我向来不喜那些娇贵的花种,它们太费事,又太矫情。但昙花却是个例外。它不似牡丹那般富贵逼人,也不像玫瑰那样浓艳刺目,它只是静静地开,又静静地谢,不惊扰谁,也不被谁惊扰。
邻居家养了一株昙花,据说已有十年光景。十年间,它从未开过花,只是默默地生长,长出些肥厚的绿叶来。邻居是个退休的老教员,姓陈,瘦长的个子,戴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眯着,仿佛在审视什么。他每日给昙花浇水,修剪枝叶,偶尔还对着它说话。我路过时常见此情景,总觉得有些可笑——一株植物,如何听得懂人言?
“它听得懂。”有一回陈教员竟主动向我解释,“植物也有灵性,只是人不察觉罢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这老先生大约是教书教得有些痴了。
前日傍晚,陈教员忽然来敲我的门,说是昙花今晚要开了,邀我一同观看。我本不想去,但见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竟不忍拒绝。
昙花放在他家的阳台上。花苞已经膨大,呈淡青色,微微张开一个小口,仿佛在试探外界的温度。陈教员搬了两把藤椅,又泡了一壶龙井,我们便坐下等待。
“这花苞已经孕育了三个月,”陈教员说,“昙花就是这样,准备许久,只为那一瞬的绽放。”
茶水渐凉,夜色渐浓。阳台上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照得花苞的影子在墙上摇曳。陈教员不时起身查看,又坐回椅上,显得既兴奋又紧张。
约莫子夜时分,花苞忽然动了一下。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紧接着,那青白色的花瓣开始缓缓舒展,像是一个沉睡的美人正在苏醒。开花的动作极慢,却又极坚定,每一片花瓣都在按照某种神秘的指令移动着位置。
“看啊,开始了!”陈教员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们屏息凝视。花开的姿态优雅至极,先是最外层的花瓣轻轻后仰,露出内里更纤细的瓣片;然后是花心的部分渐渐隆起,吐出几缕金色的花蕊。整个过程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指挥着这一切,让每一部分都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
最奇妙的是花香。起初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随着花朵的开放,香气逐渐浓郁起来,却不腻人,而是一种清冽的芬芳,像是月光化作了气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
“昙花一现……”陈教员喃喃道,“人们总用这个词形容短暂的美好,却很少有人真正见过昙花开放。”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眼前这景象有些眼熟。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这昙花开放的姿态,竟与人的一生何其相似。漫长的准备,短暂的绽放,然后便是凋零。不同的是,昙花知道自己为何而开,而人却常常浑浑噩噩,不知生之意义。
花完全绽放时,已是凌晨一点。那花朵大如碗口,洁白如玉,花心处点缀着金黄色的花蕊,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纯净。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静静地欣赏着这短暂的美。
陈教员忽然说起他教书时的往事。他曾有个学生,极有数学天赋,十五岁便解出了连大学教授都束手无策的难题。所有人都说那孩子前途无量,将来必成大器。然而高三那年,那学生却突然辍学,去了西藏,说是要寻找“比数学更重要的东西”。
“后来呢?”我问。
“后来再无音讯。”陈教员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有人说在拉萨见过他,衣衫褴褛,却笑容满面;也有人说他死在了转山的路上。谁知道呢?”
“可惜了那么好的天赋。”
陈教员摇摇头:“昙花开放时,可曾想过要开多久?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本性开放罢了。那孩子或许也是如此。”
我默然。阳台上的昙花正在极盛之时,香气愈发浓郁,几乎要让人醉倒。但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开始凋谢。最美的时刻往往也是最接近终结的时刻。
果然,不到两个小时,花瓣的边缘就开始微微卷曲,颜色也从纯白变成了淡淡的乳黄。凋谢的速度比开放时快得多,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那朵花已经萎蔫了,软塌塌地垂在枝头,香气也消散殆尽。
“结束了。”陈教员站起身,小心地摸了摸那凋谢的花朵,“再见又要等一年,或者更久。”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为了这短短几个小时的美丽,昙花等待了整整十年。值得吗?我想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回家的路上,晨光已经洒满了小巷。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从我身边跑过,笑声清脆。我想起陈教员说的那个学生,想起那朵已经凋谢的昙花,又想起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我们都是昙花,只是开放的方式不同罢了。
有些人为功名利禄奋斗一生,有些人追求爱与自由,还有些人像我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既无大悲,也无大喜。究竟哪种活法更有意义?或许本就没有答案。昙花不会思考为何而开,它只是开放,因为那是它的本性。
回到家,我拉开窗帘,让阳光充满房间。书桌上堆着未完成的工作报告,日历上标记着下周的会议。平凡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但我知道,在某个记忆的角落,有一朵昙花正在静静绽放,它提醒我生命可以如此纯粹,如此美丽,哪怕只有一瞬。
昙花开了,又谢了。在夜里。无人知晓。但它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