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里,总有一抹深紫色的印记,那是黑天天的颜色。
黑天天,学名龙葵,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孩子们都这么叫它。这是一种极普通的野果,长在田间地头、沟渠边、荒地上,甚至砖墙的缝隙里也能倔强地生长。它的果实如黄豆般大小,成熟时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紫黑色,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像是撒落在地上的黑珍珠。
记得那时,每到夏末秋初,黑天天就熟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个小伙伴总要在田间小道上寻觅它的踪迹。小虎眼最尖,常常第一个发现:“看,那儿有黑天天!”我们便一窝蜂地涌过去,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些紫黑色的小浆果,生怕弄破了它们娇嫩的外皮。
黑天天的叶子呈卵形,边缘有不规则的波浪,摸起来有些粗糙。它的茎干细长,常常匍匐在地上,或是攀附在其他植物上。开的花是白色的小星星,五瓣,朴素得很,却自有一种清秀的气质。花谢之后,就会结出青绿色的果实,慢慢变成紫红色,最后成为我们最爱的紫黑色。
采摘黑天天是有讲究的。太青的不能吃,会涩;太紫的又容易破,汁水会染得满手都是。最好是那种紫得发黑,但还带着一点硬度的。摘下来,轻轻一挤,果肉就会爆开,酸甜的汁水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种滋味,是任何水果店里买不到的。
母亲总说黑天天不干净,怕我们吃了闹肚子。但我们哪里管得了这许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摘了就往嘴里塞。有时吃得太多,舌头和嘴唇都会被染成紫色,回家免不了要挨一顿训。但第二天,照样会去摘,照样会吃,照样会被染紫了嘴唇。
记得有一次,我和小虎、二毛在铁路边的荒地上发现了一大片黑天天。那果实结得特别多,一串串地挂在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高兴坏了,顾不得地上满是尘土,跪在地上就摘起来吃。正吃得欢,突然听见“呜——”的一声长鸣,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我们被喷了一脸的煤灰,却依然笑得前仰后合,嘴里塞满了黑天天,紫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黑天天不仅好吃,还能用来“打仗”。我们会把熟透的果实捏在手里,趁小伙伴不注意,“啪”地一下按在他们衣服上,立刻就会留下一个紫色的印子。这样的“战争”往往会持续整个下午,直到每个人的衣服上都布满了“战果”,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当然,等待我们的,是母亲们的一顿责骂和搓衣板上的艰苦“战斗”——那些紫色的印记,可不是那么容易洗掉的。
秋天渐渐深了,黑天天也慢慢少了。我们会变得格外珍惜每一次与它的相遇,每一颗果实都吃得格外仔细。直到某一天,突然发现再也找不到一颗黑天天了,才意识到夏天真的过去了。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小县城,去了大城市读书、工作。超市里的水果琳琅满目,进口的蓝莓、车厘子,价格昂贵却索然无味。我常常会想起童年时的黑天天,那种在野外自由生长的野果,那种不需要花钱就能获得的快乐。
去年夏天,我回到故乡。县城已经大变样了,当年的田野变成了住宅区,小河被填平修成了马路。我凭着记忆,走到曾经长满黑天天的那片铁路边,发现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排商铺。正当我失望地准备离开时,突然在墙角发现了几株熟悉的植物——是黑天天!它们倔强地从水泥地的缝隙中钻出来,开着白色的小花,结着青涩的果实。
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些叶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叔叔,你在看什么?”他问。我指着那些植物说:“这是黑天天,等它变紫了就能吃,可好吃了。”小男孩皱了皱鼻子:“妈妈说路边的野果不能吃,不干净。”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看着他跑开的背影,我突然明白,有些快乐,只属于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地方。就像这黑天天,它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紫得发亮,甜中带酸,是童年最纯粹的味道。
现在的孩子们有太多精致的零食,他们永远不会懂得我们当年发现一片黑天天时的欣喜,不会懂得偷偷摘野果吃的刺激,更不会懂得衣服被染紫后既害怕又得意的复杂心情。这些简单的快乐,随着城市的扩张,随着一代人的老去,正在慢慢消失。
临走时,我摘了几颗还未成熟的黑天天,小心地包在纸巾里。我知道它们不可能在大城市里存活,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也许,只是也许,它们能在我的阳台上生根发芽,让我在某个夏日的傍晚,重新尝到童年的滋味。
回到家,我把那些青涩的果实种在花盆里,每天浇水,盼望着它们能长大。妻子笑话我像个孩子,我却不以为然。人长大后,总会格外珍惜那些能让自己回到童年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株不起眼的野草。
黑天天最终没有成活。也许它本就属于野外,属于那片正在消失的乡野。但每当夏天来临,我总会不自觉地留意路边的草丛,希望能偶遇那一抹熟悉的紫黑色。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寻找的过程本身,就已经是对童年最好的怀念。
现在的孩子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黑天天是什么了。这个带着泥土气息的名字,终将随着我们这代人的老去而消失。但在我心中,它永远鲜活如初,连同那些夏日的阳光、伙伴的笑声、火车呼啸而过的轰鸣,一起构成了最珍贵的童年记忆。
人生如寄,我们都在不断失去。失去童年的玩伴,失去熟悉的风景,失去简单的快乐。但总有一些东西,像黑天天一样,倔强地在记忆的缝隙中生长,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
又是一个夏天,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那片铁路边的荒地,看见了那一丛丛黑天天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看见了几个满身是汗的孩子,正跪在地上,专注地寻找着紫黑色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