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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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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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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伞如诗

雨,又下了起来。

我站在窗前,望着街上行人匆匆撑开的伞,黑的,蓝的,花的,在雨中浮动着,像一片片漂流的荷叶。忽然想起家中角落里那把旧伞,伞骨已有些歪斜,伞面也褪了色,却是我用了多年的。

伞这东西,真是奇怪。晴天里,人们将它遗忘在角落;一到雨天,便又想起它的好来。我想,人大抵也是如此罢,平日里不甚在意,待到需要时,方才念起。然而伞比人强,它从不埋怨,亦不记恨,只默默等待下一次被撑开的时刻。

幼时家贫,一把伞要全家合用。记得那伞是黑色的,伞柄已磨得发亮,开合时会发出“吱呀”的声响。每逢雨天,父亲总是先将伞让给母亲,母亲又推给我,我则踌躇着不知该接不该接。最终往往是父亲将我揽在身旁,三人挤在一把伞下,父亲的半边身子总是湿透的。那时不解,如今想来,伞下的方寸之地,竟盛满了无言的爱。

后来上学,有了自己的伞。是那种学生常用的折叠伞,轻便却不大结实。一次放学遇暴雨,狂风将伞面整个掀翻,我狼狈地站在雨中,不知所措。恰在此时,班上的李君经过,不由分说将我拉入他的伞下。那伞很大,墨绿色,伞骨粗壮,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们一路无言,走到分岔路口,他将伞塞给我,自己冒雨跑了。次日我还伞,他笑着说:“我家近,淋不坏的。”后来才知道,他家住得比我还远三里地。少年人的情谊,有时就藏在一把伞的谦让里。

大学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她总爱穿淡色衣裳,雨天里撑一把素色小伞,在校园中缓缓行走,像一幅水墨画。我常常故意不带伞,只为能借故与她同行。她笑我健忘,却每次都分一半伞给我。伞不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后来她出国了,临行前送了我一把伞,说伦敦多雨,用得上。那把伞我一直未用,放在柜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有些伞,撑开了怕看见回忆里的雨。

工作后买了把好伞,英国货,据说能抗十级风。确实结实,陪我度过了许多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伞面是深蓝色的,像夜空中最深沉的那一块。同事王君常笑我讲究,说伞不过是遮雨的工具,何必如此挑剔。我不语。他不知我挑剔的不是伞,而是那些不愿被雨水打湿的时光。后来王君得了重病,我去医院看他,那天下着小雨,他见我带着伞,虚弱地笑道:“以前笑话你,现在倒羡慕你能撑伞了。”三个月后,他走了。葬礼那日大雨倾盆,我站在墓前,撑开那把蓝伞,遮在他的遗像上方。雨点打在伞上,像无数细小的叩门声。

伞亦见证过城市的变迁。从前巷口有个修伞的老人,戴一副老花镜,手指粗糙却灵活,能将断了的伞骨接好,破了的伞面补上。孩子们爱围着他看,他便讲些古旧的故事。后来城市改造,巷子拆了,老人也不知所踪。如今的伞便宜,坏了便扔,再无人珍惜,也再无人记得那些修修补补的日子。现代人的感情,大约也如这伞一般,旧了就换,少了那份修补的耐心。

雨天里,伞下常发生些故事。曾见一对情侣在伞下争吵,女子将伞摔在地上,冲入雨中;男子拾起伞,呆立片刻,又追了上去。也曾见一位母亲将伞全倾在孩子头顶,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孩子却浑然不觉,只顾玩手中的玩具。最难忘的是个雪天,一位老者蹲在路边,用伞为一只受伤的野猫挡雪,雪花落在他的驼背上,他却浑然不觉。这些伞下的片段,比任何戏剧都更真实动人。

我有一友,性喜收藏旧伞。家中阁楼上摆了数十把,各色各样,有的来自异国,有的比他还老。我曾笑他古怪,他正色道:“每把伞都有故事,只是无人倾听罢了。”后来他去世,家人处理遗物时,将那些伞尽数丢弃。我想,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大约也随伞一同去了。人的记忆何其脆弱,连一把伞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伞开伞合,如同人生的聚散。撑开时,是一方小小的天地;收拢时,便又成了孤独的一根手杖。雨中的行人,各自撑着伞,彼此擦肩而过,谁也不曾为谁停留。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在生活的雨中独自行走,偶尔与人共撑一伞,终究要分道扬镳。

夜深了,雨仍在下。我取出那把旧伞,轻轻撑开,仿佛撑开一段段过往。伞面上的水珠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伞如诗,写满了潮湿的记忆;人如伞,在风雨中开合无常。

明日若还下雨,我仍会撑起这把旧伞,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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