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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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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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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

油纸伞在江南的雨巷里,原是极平常的物事。如今却成了稀罕的物件,每每引得游人驻足观望,仿佛那伞骨上撑开的不是浸了桐油的纸,倒是什么失传已久的绝艺。

我幼时家中便有一柄油纸伞,是祖父留下的。伞面已泛黄,边缘处有些磨损,伞骨却依然硬挺,撑开来能遮住好大一片天。每逢雨天,祖父便撑着它出门,回来时伞面上的雨水汇成细流,顺着伞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祖父去世后,那伞便挂在堂屋的墙上,再无人问津。直到我上中学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我困在校门口,眼见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我正踌躇间,却见母亲擎着那柄油纸伞,踏着雨水向我走来。伞下的母亲显得格外瘦小,雨水从伞缘滑落,在她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我钻进伞下,立刻被一股桐油的气味包围,那气味并不刺鼻,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安稳。

“这伞有些年头了。”母亲说着,将伞柄往我这边偏了偏,“你祖父在世时可爱惜它了,每次用完都要晾干,再薄薄地涂一层桐油。”

我抬头看那伞面,昏黄的油纸透出朦胧的光,雨点打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远方传来的私语。伞骨是竹制的,已经磨得发亮,握在手中温润如玉。我们就这样走着,雨水在伞面上跳跃,却丝毫不能侵扰伞下的方寸之地。

后来我去北方求学,临行前母亲执意要将油纸伞塞进我的行李。“北方的雨虽不多,但一旦下起来,可比江南的雨凶多了。”她说。我嫌那伞笨重老旧,终究没有带上。在北方第一次遭遇暴雨时,我躲在便利店门口,看着手中的折叠伞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忽然无比想念家中那柄油纸伞。它或许不够轻便,但一定不会被这点风雨吓倒。

工作后,我在一家古董店偶遇一柄油纸伞。伞面绘着疏淡的墨竹,伞骨纤细却坚韧,握在手中分量恰好。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见我端详那伞,便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用折叠伞了。这油纸伞啊,用起来麻烦,要保养,要晾晒,远不如尼龙伞方便。”

“可它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美是美,可美的东西往往需要更多的耐心。你看这伞,雨天用了得晾干,不能暴晒,每年还得重新刷一遍桐油。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有这份闲心?”

我买下了那柄伞,却很少用它。它成了我书房里的一件装饰品,偶尔有朋友来访,总会好奇地拿下来把玩一番,然后发出几声赞叹,再小心翼翼地挂回去。它太精致了,精致得让人舍不得让它去经历风雨。

去年回乡,发现老屋正在翻修。工人们拆下堂屋的横梁时,那柄祖父留下的油纸伞不知被谁随手丢在了院子的角落里。伞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根伞骨已经断裂,可怜巴巴地歪在一边。我拾起它,轻轻拂去灰尘,那熟悉的桐油气味依然隐约可闻。

母亲见我拿着破伞发呆,便说:“这伞年头太久,修不好了。我前些日子在镇上看到有卖油纸伞的,给你买把新的吧?”

我摇摇头:“不用了,新伞再好,也不是这一把了。”

夜里,我试图修复那把破伞。断裂的伞骨我用细绳绑好,磨损的伞面小心地擦拭干净。做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祖父当年对这把伞的爱惜。它不仅仅是一件遮雨的工具,更是一段记忆的载体。伞面上每一处磨损,都记录着某年某月的某场雨;伞骨上每一道划痕,都诉说着它曾如何与风雨抗衡。

修到一半,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这把伞都不可能恢复如初了。有些损伤,一旦造成,便是永久的。我将它重新挂回墙上,不再试图修复它。有时候,保留残缺的样子,反而更接近真实。

第二天,我去镇上寻访制作油纸伞的匠人。几经打听,才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低头削着一根竹条。店内挂满了各色油纸伞,有的素净,有的绘着花鸟,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中,伞面上的桐油泛着柔和的光泽。

“现在做这行当的人不多了。”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年轻人嫌学起来费工夫,赚得又少。我这手艺,怕是要带进棺材里去了。”

我问他能否教我制作油纸伞,他这才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我:“你想学?为什么?”

“我祖父有一把油纸伞,用了很多年。现在坏了,修不好,我想……也许可以自己做一把。”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好啊,难得还有人记得这些老东西。不过学做伞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得有耐心。”

于是我开始跟老人学习制作油纸伞。先是选竹,要选生长三年以上的老竹,太嫩的容易变形,太老的又太脆。然后是削伞骨,每一根都要粗细均匀,稍有不慎就得重来。伞骨的钻孔更是精细活,位置偏一分,整把伞就撑不平。最费工夫的是裱糊伞面,桑皮纸要一层层刷上特制的胶水,再小心地贴在伞骨上,不能有半点褶皱。最后是刷桐油,要薄而匀,刷得太厚伞面会发硬,太薄又经不起雨水。

学了一个月,我才勉强做出第一把能用的油纸伞。它粗糙笨拙,开合都不甚灵活,但我撑着它在雨中行走时,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雨点打在伞面上,那声音与我记忆中祖父伞下的雨声如此相似。

老人看着我做的伞,点点头:“还行,能用。不过要做出真正的好伞,你还得再做上几十把。”说着,他递给我一个小木盒,“这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工具,送给你吧。手艺这东西,总得有人传下去。”

离开小镇前,我去看望了母亲。她见我手中拿着自己做的油纸伞,惊讶之余又有些欣慰:“你倒是有心,学会了这个。”

“只是皮毛而已。”我说,“做一把好伞太难了,需要的时间和耐心,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伞:“你祖父常说,油纸伞就像人,要经历风雨才能坚韧,但又不能一直被雨淋着,得适时晾晒保养。现在想来,这话里倒有些道理。”

回城后,我将那把自己做的油纸伞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它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笨拙,但每当我看到它,就会想起祖父撑着伞在雨中行走的背影,想起母亲冒雨为我送伞的那个下午,想起老匠人低头削竹时的专注神情。

在这个追求快捷便利的时代,油纸伞确实显得不合时宜。它需要精心呵护,不能随手扔在角落;它不能折叠塞进包里,必须郑重其事地握在手中;它会在雨天散发出淡淡的桐油气味,提醒你它的存在。也许正是这些“不便”,让它有了温度,有了记忆的重量。

前几日又逢雨天,我取下那把自制的油纸伞走进雨中。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甚至举起手机拍照。我不以为意,只是将伞握得更稳了些。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我周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伞下的方寸之地干燥而安宁。

我想,人生中总该有几把这样的油纸伞——也许笨重,也许老旧,但能在暴雨来临时,为你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更重要的或许是,我们也要学会成为别人的油纸伞,在风雨中给予一方庇护,哪怕自己会被雨水打湿。

伞如此,人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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