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喜欢名山大川的。那些被游人踏烂了的石阶,被香火熏黑了的庙宇,以及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总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烦厌。然而友人再三怂恿,说是北普陀山如何灵验,风景如何绝佳,况且正值淡季,游人稀少,正宜登临。我想,横竖无事,便应允了。
晨起时天尚黑着,我们乘了一辆破旧的巴士,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车中乘客寥寥,多是些背着香袋的老妇,皱纹里夹着虔诚。我身旁坐着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面色青白,不时咳嗽,显是病容。他膝上放着一个黄布包袱,想必也是去求神问药的。
“先生也是去拜菩萨的么?”他忽然问我。
我支吾着,只说去看看风景。
“菩萨灵得很哩。”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去年得了肺病,医院里治不好,来求了菩萨,竟好了大半。这次是来还愿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点头。他却又咳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灰白的手帕掩住嘴。我瞥见帕上有点点猩红,便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天色渐明,山色也渐渐分明起来。北普陀山并不如何险峻,却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山石多呈青灰色,间或有几株松树从岩缝中挣出,显出几分倔强。我想,这山若在人少时来看,或许确有可观之处。
车至山脚,我们便下了。友人去买香烛,我则站在一旁等候。售票处前已排了十余人,多是些中年妇女,也有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想来是求财的。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既非纯粹的虔诚,亦非完全的功利,倒像是将信将疑中夹杂着期待。我不禁想,菩萨若有灵,见了这般情状,不知作何感想。
友人购票归来,我们便循着石阶上山。石阶确乎不甚拥挤,却也断断续续有人上下。有蹒跚的老者,有嬉笑的青年,亦有被父母牵着的孩童。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鲜红的羽绒服,在石阶上蹦跳着,被她母亲厉声喝止。
“好好走路!惊动了菩萨可不得了!”
女孩立刻肃然,规规矩矩地一步步向上走。我不觉失笑,菩萨若连孩童的活泼都不能容忍,还算什么慈悲为怀?
行至半山腰,友人已气喘吁吁,提议稍作休息。我们便在路旁的石凳上坐下。此处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其间,确有几分仙境气象。然而近处却见几个小贩支着摊子,叫卖着各种“开光”的法器、挂件,价格高得惊人。一个和尚模样的人坐在摊后,面无表情地为买主“加持”物品。我想,这大约便是现世的佛法了。
继续上行,石阶愈发陡峭。途中经过几处小庙,皆香烟缭绕,铜钱堆积。善男信女们跪拜如仪,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愿望无非是健康、财富、姻缘、子嗣之类,与世间任何庙宇中的祈求并无二致。菩萨每日听着这些大同小异的诉求,想必也倦了。
终于到了山顶的主寺。寺前广场上人头攒动,比山下热闹许多。中央的大香炉中插满了香,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友人迫不及待地去上香,我则退到一旁观望。
殿内供奉的观音像金碧辉煌,足有三丈高。像前跪满了人,有低声啜泣的,有高声祈求的,也有只是机械磕头的。他们的表情各异,却都带着一种饥渴,仿佛那泥塑木雕真能赐予他们什么似的。
我在殿外转悠,忽然看见巴士上那位病容男子。他正从黄布包袱中取出一尊小观音像,小心翼翼地放在殿前的供桌上,然后跪下连连磕头。他的动作太过剧烈,引得旁人侧目。一位僧人走过来,向他示意布施箱。男子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卷钞票塞进去,僧人这才满意地走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男子的低语夹杂着咳嗽,在喧嚣中几乎微不可闻。
午时,友人提议在寺中用斋。斋堂里挤满了人,我们排队领了饭菜:一碗米饭,一勺青菜,几块豆腐。饭菜粗劣,价格却不菲。邻座一位老者告诉我们,这是“功德饭”,吃了能消灾延寿。
“去年有个癌症病人,吃了这里的饭,回去复查,肿瘤竟然缩小了!”老者信誓旦旦地说。
我望着碗中发黄的菜叶,心想若真有如此奇效,医院早该关门大吉了。
饭后,友人要去听法师讲经,我推说头疼,独自在寺后的小径散步。这里游人罕至,清静许多。小径两旁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看见一只松鼠从树上蹿下,在不远处捡拾什么,见了我也不甚惊慌。这自然的生趣,倒比殿中的喧嚣可爱得多。
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座小亭,亭中坐着一个老僧,正在看书。见我走近,他抬头微笑。我注意到他看的竟是一本英文小说,颇觉意外。
“师父也看这个?”我忍不住问。
“佛法无边,不碍世间学问。”老僧合上书,我瞥见封面是《远大前程》。
我们攀谈起来。老僧言谈不俗,对山下的俗事了如指掌,却又带着一种超然的幽默。他告诉我,他年轻时曾留学国外,后来因缘际会出了家。
“那您觉得这山上的香火如何?”我冒昧地问。
老僧笑了笑:“菩萨慈悲,不舍众生。众生愚痴,亦不舍菩萨。”
“那些求财求子的,真能如愿么?”
“求财的得了财,要求更多;求子的得了子,又要求长寿。人心哪有满足的时候?”老僧望向远处,“菩萨若能满一切愿,这世间早该是极乐世界了。”
我默然。忽闻钟声响起,老僧说这是晚课时间,他需回去了。临别时,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干枯的树叶递给我。
“这是去年秋天菩提树的落叶,送你作纪念吧。比起那些开光的挂件,倒更有些禅意。”
我道谢接过。树叶轻若无物,叶脉却清晰可辨,仿佛记载着某种无言的智慧。
下山时已是黄昏。山路上游人稀少,偶有晚归的香客匆匆而过。友人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听经的感悟,我则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手中摩挲着那枚枯叶。
回到山脚,最后一班巴士正要出发。我们上车时,我又看见了那位病容男子。他独自坐在后排,怀中紧抱着那尊小观音像,脸色比早晨更加灰败。车子启动时,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前排的乘客厌恶地皱起眉头,挪到了远处的座位。
男子咳了好一阵才平息,窗外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山峦。他望着逐渐远去的北普陀山轮廓,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既不是失望,也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手中的菩提叶不知何时已经碎了,只余几片残屑粘在指间。
菩萨究竟有没有灵验?这个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但人们依旧会来,带着各自的苦难和欲望,在香烟缭绕中寻找慰藉。而山,永远在那里,不言不语,看着一代又一代的香客来了又去。
我想,这便是北普陀山最真实的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