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柿子红了。
先是枝头一点两点,后来便渐渐多了起来,竟至于满树皆是。那红,并非一味的鲜红,乃是暗红中带些橙黄,仿佛夕阳西下时天边最后的一抹霞光,又似老妇人箱底翻出的褪色锦缎,虽不夺目,却自有其沉着的气象。
我寓居的这小院中,便有这么一株。自我搬来,它已在那里了,据房东说,是他祖父手植,算来也有七八十年的光景。树干粗壮,皮色灰黑,裂纹纵横,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每年秋天,它便默默地红起来,不声不响,却不容忽视。
初时我并未十分留意它。大约是因了都市生活的匆忙,每日里进出匆匆,竟无暇抬头看一看头顶的天空,更不必说一株柿树了。直到一日清晨,推门而出,忽见地上落了几个熟透的柿子,摔得稀烂,红浆四溅,有如血渍,这才仰头望去——
呵,全红了。
柿子红时,秋便深了。天气陡然转凉,晨起时窗玻璃上竟凝了薄薄一层白气。巷口卖豆浆的妇人已裹上了厚厚的棉袄,双手插在袖筒里,呵出的白气与豆浆的热气混在一处,氤氲着散开。小学校的孩子们穿上了各色毛衣,奔跑时像极了移动的绒球。
而这柿树,却兀自红着。
它的红不是樱桃那般娇艳欲滴,亦非枫叶那般绚烂夺目。柿子的红是朴素的、踏实的,甚至带着几分土气。那颜色像是被秋阳一日日晒出来的,被秋风一夜夜吹出来的,有着时光沉淀的厚重感。熟透的柿子质地柔软,几乎透明,内里的脉络隐约可见,仿佛再稍稍一碰,便要迸出甜浆来。
柿子红了,便引来许多访客。最多的是麻雀,它们成群飞来,啄食熟软的果实,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偶尔也有灰喜鹊来访,它们较麻雀矜持得多,往往独来独往,挑拣最饱满的柿子,啄几下,抬头四顾,俨然绅士风度。最有趣的是黄昏时分,常有蝙蝠飞来,在树冠间穿梭,捕食被果香引来的小虫,它们的黑影划过渐暗的天空,与红柿相映成趣。
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寡言少语,惟见了柿树,话才多些。他说这柿树是“老伙计”了,历经风雨,见证了几代人的变迁。“文革”时,红卫兵要来砍树,说是“四旧”,被他祖父拼死拦下。改革开放那年,柿子结得特别多,红彤彤挂满枝头,像是庆贺。他儿子考上大学那年,柿子格外甜,妻子摘了一篮,分给四邻八舍。
“树也有灵性的。”他说着,拍拍粗糙的树干,眼神温和。
我于是常帮房东摘柿子。需用特制的长竿网兜,小心翼翼地将果子套住,轻轻一扭,便落入网中。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颇需技巧:用力过猛,柿子便摔烂;动作太缓,又易伤及果枝。房东是此中高手,每摘一个,便满意地咂咂嘴,仿佛收获的不是柿子,而是什么金贵物事。
摘下的柿子不能立即吃,需经过“漤柿”的过程——置于温水中浸泡数日,去除涩味。房东有祖传的秘法,水中加些石灰,漤出的柿子格外脆甜。我试过现代的法子,用白酒抹柿蒂,虽也能去涩,味道总不及他的好。
漤好的柿子,房东总要分送邻里。东家的阿婆,西家的稚子,南屋新搬来的小夫妻,北厢独居的老先生,人人有份。 人们往往推辞一番,终是收下,脸上绽出笑容,连声道谢。这时房东便摆摆手,说:“自家树上长的,不值什么。”然而我从他眼中看出,他实在是欢喜的。
柿子亦能制成柿饼。选硬实的柿子,削皮后串起晾晒,日晒夜露,约莫半月,便缩成扁圆的柿饼,表面渗出白色糖霜,甜糯无比。房东太太擅此道,每年都做许多,装罐密封,可存至来年春天。我尝过一回,那甜味深厚绵长,与市售的迥然不同,似是浓缩了整个秋天的阳光。
深秋的一天晚上,忽起大风。我卧听窗外风声呼啸,夹杂着噼啪声响,心知是柿子在坠落。次日清晨推门,果然见满地狼藉,熟透的柿子摔作一团团红泥,尚未成熟的则滚得四处都是。房东早早起来,正佝偻着腰捡拾,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可惜了。”他喃喃道,将一个个完好的柿子拭净,放入篮中。
那日后,树上的柿子日渐稀少,枝叶却显出另一种美来。经霜后,柿叶渐渐染上红色,比柿子更艳,却也更短暂。不过三五日,便纷纷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踏上去沙沙作响。孩子们喜欢在这叶毯上奔跑打滚,笑声清脆,惊起觅食的雀鸟。
树叶落尽,柿树便裸露出黝黑的枝桠,纵横交错,在灰色天幕上勾勒出遒劲的线条。冬日的它,洗尽铅华,只剩风骨,别有一种庄严气象。我有时立于树下,仰观枝桠分割天空,竟觉这老树比结果时更为可敬。
今秋又至,柿子又红。
我仍帮房东摘柿子,仍看他分送邻里,仍尝房东太太制的柿饼。一切如旧,却又不同——房东的腰更佝偻了些,房东太太的鬓角更白了,巷口卖豆浆的妇人换成了她的女儿,小学校里的孩子已不是我认得的那些。
惟有柿树,依然故我,秋来便红,冬来便秃,年复一年。
前日得闲,与房东对坐院中,剥食新漤的柿子。他忽道:“这树比我年长,必也将比我长寿。待我去了,它还会在这里,年年秋天红给旁人看。”
我默然,咬了一口柿子,极甜,甜中又带些涩,恰如人生滋味。
柿子红了,是人看了欢喜。然则柿子只是柿子,红它的,落它的,于它自己,又何尝有什么悲喜?不过是顺应四时,完成一岁一枯荣的使命罢了。
而人看了,却生出这许多感慨来,岂非自作多情?然既生而为人,便免不了这多情。惟其多情,才见万物皆有灵,才知时光之可贵,才懂珍惜眼前每一个柿子红了的秋天。
夕阳西下,柿树的身影拉得老长。那上面犹有几个柿子挂着,红得深沉,在渐暗的天色中,恍若一盏盏小灯笼,温暖而明亮。
柿子红了,秋深了,人老了。
而生命,依然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