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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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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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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黄蟹肥秋正浓

秋深了,天空愈发高远,云彩也薄了,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我每每抬头,便见那湛蓝的天幕上浮着几缕轻纱,风一吹,便散了。树叶子也黄了,先是浅黄,继而深黄,终于变作焦黄,一片片地落下来,铺满了小径。人们踏着落叶走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菊花却开得正好。黄的、白的、紫的,一丛丛,一簇簇,在庭院中,在篱笆旁,在公园里,挺着腰杆,迎着秋风,不卑不亢地绽放着。那黄色尤为耀眼,不是春花的娇嫩,也不是夏花的浓艳,而是一种沉稳的、历经风霜的颜色。我常想,菊花之所以为秋之代表,大约正是因了这份不与百花争春的傲骨罢。

而蟹,也正在此时最为肥美。

清晨的菜市,已见蟹贩摆开了阵势。一只只青壳白肚的河蟹被草绳捆得结实,在竹筐里吐着泡沫,爪子犹在挣扎舞动,显是不甘就缚。主妇们围拢来,这个捏捏,那个掂掂,专拣那沉甸甸的下手——壳凸黄膏,螯封嫩玉,必定是膏腴满腹的。

“这蟹肥么?”一位年纪尚轻的妇人问道,手指怯生生地欲触又止。

卖蟹的老汉也不答话,只随手拈起一只,掰开肚脐瞧了瞧,便道:“母的,黄多。今早才从湖里捞上来,还生龙活虎着呢。”

那妇人便红了脸,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拎了一串去了。脚步轻快,想是预备回家蒸了,与家人共享。

我家亦好食蟹。每到此时,母亲便差我去市上买蟹。我总拣那最大的买,虽然价贵些,但想到家人围坐剥蟹的情景,便也不觉心疼了。

蒸蟹最是简单,却又最需火候。水滚了,将蟹仰放于屉上,盖紧锅盖,不过一刻钟,那青壳便转为诱人的橘红。揭开锅盖的一刹那,热气腾腾,鲜香四溢,教人忍不住咽口水。

父亲吃蟹最有章法。先卸八足,次开盖,再去肺除心,而后方以小匙舀食蟹黄。他吃蟹时不言语,只专心致志地对付手中的美味,最后竟能将蟹壳拼回原形,宛若未曾动过一般。我们孩子们则无此耐心,总是弄得满手满脸皆是蟹黄,母亲便笑着取手巾来擦,说我们“吃相比蟹还难看”。

蟹毕,手腥难去。母亲早有准备,以菊花叶搓手,或以橘皮拭指,腥气便消了。而后沏一壶浓茶,一家人坐着慢慢啜饮,说些闲话。窗外秋风飒飒,室内茶烟袅袅,这般光景,至今思之,犹觉温暖。

然而蟹之美味,非独为富家所享。记得旧时邻人王老五,以捕鱼为生,家贫甚。每到秋季,他便撑一叶小舟,往湖中放蟹篓。翌日清晨提出,总能得十来只肥蟹。他自家舍不得吃,悉数提到市上卖了,换得米面油盐回家。唯留下一二只最小的,蒸了,与多病的老妻分食。

那日我过其家,正见夫妇二人对坐剥蟹。所谓“剥蟹”,其实不过是两只不到三两的小蟹,却吃得极为仔细,连小腿里的肉都吮得干干净净。王老五将大螯剥出整肉,递与老妻,老妻推让不过,方纳入口中,眉眼便弯成了月牙。

“蟹肥哩。”王老五笑道,皱纹里都漾着满足。

我忽然觉得,这二只小蟹所带来的欢愉,未必就比富家的一桌蟹宴少了。

自是以后,每见蟹肥菊黄,我便会想起王老五夫妇。想起他们在贫寒中,如何从一只小蟹里品出生活的滋味。

秋愈深,蟹愈肥。重阳过后,西北风一起,蟹便黄满膏腴,到了极肥之时。然而盛极必衰,蟹肥到极致,也就离落市不远了。

此时的蟹,价格反而贱了。因为再过些时日,蟹便要潜入深水泥沙中过冬,不再捕食,那膏黄便会渐渐消耗。蟹农们急于将最后的收获脱手,市上的蟹于是多了起来,价钱却是一落再落。

母亲便会趁此腌些醉蟹。择那肥壮的母蟹,洗净沥干,以花椒盐揉之,置入瓮中,倒入黄酒封存。月余后取食,蟹肉如脂,咸鲜中带着酒香,佐粥最妙。这一瓮醉蟹,可以吃到来年春天。

我曾问母亲,为何要费这事,市上常有鲜蟹,随吃随买岂不更好?

母亲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腌醉蟹不是为了方便,是为了把秋天的味道留得久一些。”

如今母亲年事已高,不再腌醉蟹了。市上四季皆有蟹卖,然多是他处运来,或是养殖的,总不及秋日河蟹之肥美。更因物流便捷,蟹价不再如往日般随季节波动,秋蟹落市的景象,也就不复见了。

现代人于是少了这份对时令的期盼与珍惜。一切皆可即时满足,也就失了等待的乐趣与获得的喜悦。

昨日经过菜市,见有蟹贩吆喝,便驻足观看。蟹在玻璃缸中爬行,确是肥壮。忽有一少年问价后,惊呼:“这么贵!”

蟹贩撇嘴道:“小哥,这是正当时的河蟹,膏满黄肥,自然不比那平时的养殖蟹。”

少年摇头而去,蟹贩在其身后嘟囔:“如今的人,只道蟹味,不知蟹时。”

我闻言心中一动,遂买了几只回家。蒸熟了,剥开,果然膏黄充塞。然而食之,总觉得不及记忆中那般鲜美。

或许美味的不仅是蟹,更是那个菊黄蟹肥的秋天,是那份与家人共食的温馨,是那种对时令更迭的感知与期盼。

窗外,菊花正黄;盘中,蟹正肥。秋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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