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

秋已深了，我踱步到城南的荷塘边。这荷塘，向来是城里人消夏的好去处，如今却冷清得紧。几枝残荷，枯黄地立在水中，叶子卷曲，显出几分憔悴。水面上浮着些败叶，随波荡漾，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却又无人来听。

我来时，路上已少见行人。偶有一二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行，见我往荷塘方向去，便投来诧异的目光。大约在他们看来，这秋深时节，不去赏菊，反倒来看残荷，实在有些古怪。

荷塘边的柳树也显出老态，枝条低垂，叶已黄了大半。风一吹，便有三五叶片旋转着落下，悄没声地投入大地的怀抱。我站在柳树下，望着这一池秋水，不觉出了神。

夏日里，这里是何等的热闹。荷叶田田，荷花亭亭，红的白的，争奇斗艳。游人或划着小船，穿梭于荷叶之间，或倚在栏杆上，指点谈笑。小孩子们更是兴奋，追着蜻蜓跑，或是蹲在水边，试图捞起一尾小鱼。卖冰糕的小贩吆喝着，声音洪亮而富有节奏，与蝉鸣混在一起，竟也不觉得嘈杂。

而今，这一切都消失了。荷花早已凋谢，莲蓬也被人采去，只剩下这些枯茎败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水面上不见游船，栏杆边也空无一人。卖冰糕的小贩自然是不来了，就连蝉声，也不知何时悄然隐去。唯有秋风，不时掠过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然后又归于平静。

我沿着塘边的小路慢慢走着，脚下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我与这秋日荷塘之间的私语。

转过一个弯，忽见前方有一人影。走近些，才看清是一位老人，坐在小凳上，面前支着画板，正对着荷塘写生。我悄悄走到他身后，见他画的是残荷，枯黄的茎，蜷曲的叶，以及倒映在水中的云影。画得极是细致，连荷叶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辨。

“画得真好。”我忍不住赞叹道。

老人回过头来，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明亮有神。他笑了笑，说：“闲着无事，来打发时间罢了。”

我便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下，看他作画。他的手很稳，每一笔都毫不犹豫，仿佛对这荷塘的每一处细节都了然于心。

“您常来这儿画画吗？”我问。

“春夏秋冬都来。”老人说着，手中的笔并未停下，“画了四十多年啦。”

四十年！我暗暗吃惊。这荷塘竟有如此魅力，让一个人四十年如一日地来描绘它。

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你觉得奇怪？其实啊，这荷塘四季各有各的美。春来新叶初发，嫩绿可爱；夏至荷花盛开，热闹非凡；秋深残荷立水，别具风韵；冬到冰封水面，又是一番景象。大多数人只知夏日荷塘之美，殊不知秋荷之妙，更在它处。”

“秋荷之妙？”我疑惑地望着那些枯黄的残荷。

老人放下笔，指着塘中的一片残荷说：“你看那枝荷叶，虽然枯黄了，却依然挺立水中，不卑不亢。它经历了春的生发，夏的繁盛，如今面对衰败，却无半点颓唐之气。这难道不美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枝荷叶虽然边缘已经破损，茎秆也有些弯曲，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尊严的姿态，仿佛在默默接受自然的安排，既不抗拒，也不哀怨。

“夏荷之美，在外；秋荷之美，在内。”老人继续说道，“夏荷引人注目，人人称赞；秋荷无人问津，却自有风骨。你看它们，即使无人欣赏，也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存在，直至最后一刻。”

我默然无语，重新审视这一池秋荷。果然，在老人的点拨下，我看到了先前未曾留意的东西。那些残荷并非简单地枯萎腐败，而是在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完成生命的最后篇章。它们的黄，不是死气沉沉的黄，而是泛着光泽的金黄；它们的姿态，不是无力下垂，而是坚韧地挺立；它们的沉默，不是空虚的寂静，而是充满内容的宁静。

老人又拿起笔，在画纸上添了几笔水纹，说：“人也是如此。年轻时的繁华热闹固然可喜，年老时的淡泊宁静又何尝不可贵？重要的是，无论在什么阶段，都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这时，一阵秋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几片残荷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附和老人的话。

我与老人并肩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橘红色的霞光。霞光映照在水面上，给残荷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得令人窒息。

老人收拾画具准备离开。临走时，他从画夹中取出刚才画的那幅秋荷图，递给我说：“送你吧。看得出，你是懂得欣赏秋荷的人。”

我接过画，连声道谢。老人摆摆手，拄着拐杖慢慢远去。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然后低头细看手中的画。画上的秋荷，既有形，更有神，仿佛每一笔都蕴含着对生命的理解与尊重。

天色渐暗，我也该回去了。回头再看一眼荷塘，残荷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朦胧，也更加神秘。我知道，明天它们还会在这里，静静地站立，静静地思考，静静地完成它们的使命。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到，这些秋荷之所以打动我，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美，更是因为它们所代表的那种生活态度——在繁华落尽后，依然保持尊严与风骨；在无人关注时，依然坚守自己的价值；在生命走向终点时，依然从容不迫。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大多追求夏荷般的绚烂夺目，渴望被看见、被赞美、被记住。然而，秋荷提醒我们，生命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盛放时的耀眼，更在于凋零时的从容；不仅仅在于被他人欣赏，更在于自我认同；不仅仅在于外在的热闹，更在于内心的宁静。

街灯亮了，昏黄的光晕洒在路面上。我加快脚步，心中却不像来时那般空落。那些秋荷的影子，似乎已经随着老人的画，一同印在了我的心里。

到家后，我将那幅秋荷图挂在书房墙上。每当我伏案工作感到疲倦时，抬头看看画中的残荷，便会想起那个秋日的下午，想起老人说的话，想起那一池秋水的宁静与深邃。

秋荷无言，却道尽了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