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奇,莫过于自以为能藏纳山海。实则胸中不过方寸之地,既容不下一座真山,也纳不进一片实海。然而人们偏要说“心有山海”,这话虽属虚夸,倒也道出几分真意——人心虽小,却偏能想象浩渺,揣度无穷,将万里江山缩成一点灵犀,把千年岁月压作半盏茶烟。
我向来以为,所谓“心有山海”,不过是闲人自夸的诳语,忙人自嘲的托词。直到某日,我当真站在山海之间。
那山不甚高,却颇有姿态,不肯平平无奇地做个土堆,偏要嶙峋些石头,突兀些峭壁,教人看了便觉得此山有些主意。海则在远处闪着,蓝中带绿,绿中透灰,颜色变化无端,似有多重性格的佳人,时而温婉,时而暴烈。
我坐在半山腰的石头上,忽发奇想:若真将山海纳入心中,该是何等光景?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收拾。于是决意尝试一番——既然不能真个将山海塞进胸膛,不如将自个儿化入山海中去。
先说我与山的交涉。
山是沉默的专家。它立在那里,千年万年,看云看鸟看人,却从不开口点评。我试图与之交谈,它只以风声应和。想来山是觉得人类聒噪,不值得它动用积累了万年的语言储备。
山上的树生得有趣。阳面的殷勤向上,争抢阳光;背阴处的则慵懒斜出,颇有几分爱怎怎地的疏狂气质。同一座山,树木性格竟如此不同,可见环境造物之力,远胜于先天禀赋。石阶旁有棵老松,根部盘踞巨石之上,显然土少石多,却依然苍劲。我忽觉得这松树颇具幽默感——分明生于不幸,偏长得像是得了天大便宜似的精神。
登山途中,遇一老者,背负竹篓,采撷草药。问其年纪,答曰八十七。我惊其健硕,老者笑言:“山养人哪。”细观之,脸上皱纹如山脉起伏,手上老茧似树皮粗糙,果然已是半人半山的存在了。想来他与山相处日久,渐渐得了山的真传——沉默而坚韧,自有节奏,不随外界喧嚣而改变步调。
再说我与海的周旋。
海与山截然不同。山是静的哲学,海是动的诗篇。海浪永无休止地来去,似在诉说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你以为看懂了海的规律,它忽又变了节奏,教人措手不及。
滨海小村里,渔人清晨出海,日落而归。我见一渔妇站在礁石上望远,身形瘦小,却似能与大海对峙。问她怕不怕海,她笑:“怕啥?海就是个大性子亲戚,摸透脾气就好相处。”好个“大性子亲戚”!这话里既有敬畏,又有亲昵,正是人与海千年相处的智慧。
潮汐退去,滩涂上留下无数小洞。蹲守片刻,见小蟹探头探脑地出洞,横着爬行,急急忙忙又毫无方向。我忽觉这蟹似人——终日忙碌,看似有为,实则不过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打转。但转得认真,转得投入,也就转出了生命的意义。
最妙的是山海交界处。
山势渐缓,投入海中;海浪温柔,轻抚山脚。这里既有山的沉稳,又有海的灵动。岩石被海水雕琢出奇异形状,有的如卧兽,有的似仙人,都是山海合作的艺术品。
我在此处徘徊最久,忽悟“心有山海”或许不是同时容纳山与海,而是懂得在不同境遇中调用山性或海情。遇大事当如山峙立,处变局宜似海包容;待挚友需有海的坦荡,对小人不妨学山的沉默。
山教会我:不必说话时,缄默就是最深的智慧;不必移动时,站立就是最稳的进取。海启示我:变化是永恒的真常,包容是最强的力量;潮汐有涨落,人生有起伏,都是自然之理。
暮色四合时,山海皆染金红。我坐在礁石上,忽觉胸中开阔,虽未能真个容纳山海,却仿佛装下了山的精神、海的气度。这或许就是“心有山海”的真谛——不是物理上的容纳,而是精神上的共鸣。
归途上,我买了个海螺贴在耳边。人们都说能听到海声,我细听之,不过血流奔涌之音。转念一想,海在远处呼啸,血在体内奔流,都是生命的律动,本来相通,何必分明。
自此之后,我每逢困惑,便闭目想象自己站在那山海之间。山教我以定力,海授我以变通。于是琐事不足扰,大变不足惧,在这浮躁世间,竟得了一份奇异的宁静。
原来人心当真容得下山海,不过不是以形,而是以神。那些真正心有山海的人,大抵是找到了内心的山高海阔,故而能如山般屹立不摇,似海般包容万物。
如今我坐在城市一隅,窗外既无山也无海,只有楼宇林立。但当我静心凝神,仿佛又能听到海浪轻抚沙滩,感受到山风掠过林梢。
山海从未离开,它们在我心中找到了永恒的归宿。而我的心,也因这无形的山海,变得比真正的山海更加辽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