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清欢

世人皆言“人间有味是清欢”，初闻此语，颇觉玄妙。清欢者，清淡之欢愉也，既非大酒大肉，亦非锣鼓喧天，乃是人生至味。我想，这清欢二字，大约藏于市井巷陌之间，隐于凡人琐事之内，须得细细寻访，方可得其真味。

我家楼下有一小面摊，摊主姓王，五十上下，头顶微秃，腰间常系一白布围裙。王师傅做面已有三十余年，面团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一拉一扯，便成了细如发丝的面条。他煮面时神情专注，犹如高僧入定，锅中的水沸了又沸，面条在其中翻滚，他便用长筷轻轻拨动，俨然指挥着一场无声的交响乐。

那日清晨，我照例光顾。王师傅见是我，便笑道：“今日有新熬的骨汤，保准鲜美。”我点头坐下，看他熟练地捞面、浇汤、撒葱花。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面前，汤色清澈，面上浮着几点油星，葱花翠绿，香气扑鼻。我吹了吹气，啜了一口汤，果然鲜美异常。

“如何？”王师傅问道，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妙极！”我由衷赞道，“这汤头清而不寡，鲜而不腻，当真难得。”

王师傅闻言，脸上绽开笑容，如孩童得了糖果般欢喜。“熬这汤可费工夫哩，”他絮絮说道，“须得选用新鲜猪骨，先焯去血水，再文火慢炖六七个时辰，期间要不断撇去浮沫，方能得此清汤。如今的人啊，图省事，多用味精调汤，哪知真味何在？”

我一边吃面，一边听他絮叨，忽然悟得：这一碗清汤面，不正是人间清欢么？没有山珍海味的奢华，却有着匠心独运的精致；没有浓油赤酱的猛烈，却有着清鲜悠长的余味。王师傅三十年如一日地熬汤煮面，将这平凡营生做出了不平凡的滋味，其中乐趣，恐怕非外人所能体会。

饭后信步至公园，见一老者在柳树下垂钓。时已深秋，柳叶半黄，在风中簌簌作响。老者坐在小马扎上，鱼竿斜插在身旁，双目微闭，似睡非睡。我好奇走近，见那鱼篓中空空如也，便问道：“老伯，可有所获？”

老者睁眼，笑道：“钓者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也。”

我闻言失笑，这老翁竟引用起古文来了。于是索性在他身旁石凳上坐下，看他垂钓。水面平静如镜，偶有落叶飘下，漾起圈圈涟漪。浮标静静地立着，纹丝不动。我们二人皆不语，只听秋风过耳，鸟鸣偶尔。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浮标忽然下沉，鱼线顿时绷紧。老者不慌不忙，缓缓收竿，一尾银白色的小鱼被提出水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小心地将鱼从钩上取下，端详片刻，却又轻轻放回水中。

“既已钓上，为何又放？”我不解。

老者笑道：“老夫钓鱼，非为果腹，乃为娱情。得一鱼而知其乐，足矣。若贪得无厌，反失其趣。”言毕，重新挂饵抛竿，复又闭目养神。

我默然良久，忽觉这老者的垂钓之道，竟暗合人生至理。世人奔波劳碌，追名逐利，得陇望蜀，永无餍足。殊不知，真正的欢愉不在获取之多，而在体验之深；不在占有之久，而在感悟之切。这老者垂钓终日，可能只得一二小鱼，甚至空手而归，然其心旷神怡，乐在其中，岂非大智慧乎？

午后归家，途经一旧书摊。摊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读得入神。我驻足翻阅，发现多是些绝版旧书，纸页脆黄，墨香犹存。年轻人见我有兴趣，便放下手中书卷，与我攀谈起来。

“这些书都是从各处搜罗来的，”他说，“有些是图书馆处理的旧藏，有些是老人家世代相传的典籍，还有些是废品站里抢救出来的珍本。”他拿起一册民国时期的线装书，轻轻拂去封面灰尘，动作轻柔如抚婴儿。

我问他：“如今电子书盛行，纸本书籍式微，你这旧书生意恐怕不易吧？”

年轻人推了推眼镜，笑道：“确实赚不了大钱，但每本书都有它的故事。你看这本，”他拿起一册诗集，“扉页上有赠言：‘赠吾爱，愿诗心永驻’。这该是怎样的浪漫？还有这本医书，页边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想必是位老中医毕生心血。这些书若被当作废纸处理，岂不可惜？”

他说话时眼中闪着光，那是一种超乎物质的精神愉悦。我忽然明白，这旧书摊虽小，却是文化的方舟，承载着无数人的智慧与情感。年轻人清贫度日，却甘之如饴，因为他守护的不是一堆废纸，而是人类文明的记忆。这种快乐，岂是金钱所能衡量？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细雨。我匆匆赶回寓所，泡一壶清茶，临窗而坐。雨丝斜织，敲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楼宇朦胧，如水墨渲染；近处树木洗翠，清新可喜。我捧茶慢饮，看窗外行人撑伞匆匆，车流如织，恍如隔世。

茶是普通的龙井，非名贵之品，但在此时此地，却别有一番滋味。热水冲下，茶叶舒展，茶香氤氲，汤色清澈。啜一口，初觉微苦，继而回甘，满口生津。原来这世间至味，不必追求稀有难得，只需心境相宜，寻常茶饭亦是珍馐。

忽然想起苏东坡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顿觉豁然开朗。清欢者，非避世离俗，而是在世俗生活中提炼诗意；非摒弃物质，而是超越物质追求精神满足。王师傅的一碗清汤面，垂钓老者的放鱼之举，旧书摊主的守摊之乐，乃至我此刻的听雨品茶，无不是清欢的注脚。

人生在世，轰轰烈烈固然精彩，但更多的是平淡日常。若能于平凡中见非凡，于琐碎中觅诗意，则无时无处不可得清欢之味。譬如晨起漱口，清水中亦可见天地；譬如步行街头，落叶里也可读春秋。心清则万物清，意欢则时刻欢，此理至简，而又至深。

窗外雨渐停，云破处露出一线夕阳。余晖染金湿漉的街道，积水映天，光怪陆离。我续一杯茶，但见茶烟袅袅，上升盘旋，终化于无形，而茶香留齿，久久不散。

清欢之味，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