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连风都成了稀客。院里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像一把用旧了的绿绸伞,撑不开半点荫凉。我正对着一卷闲书打盹,忽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三分戏谑的嗓音:
“兀那懒汉,且莫与庄周论蝶了,快来排兵布阵,厮杀一番!”
抬头便见老沈摇着一柄折扇,腋下夹着个扁平的木盒,笑吟吟地立在门框里,活像年画上走下来的散仙。他这人,总有本事把一切正经事儿都弄得像一场游戏,又把所有游戏都赋予几分正经的仪式感。
“这等天气,合该静坐养神,”我懒懒地应道,“哪有力气与你斗智斗勇?”
“嗐,心静自然凉!”他已利落地将棋盘在桌上铺开。那棋盘是老物件了,红木的底子,楚河汉界四个字磨得有些淡了,却更显出一种温润的古意。棋子从绸布袋里哗啦啦倒出,圆润厚重,一股清凉的木香便弥漫开来,竟暂时驱散了些许暑气。
于是,一场“战事”便在这慵懒的午后,无可挽回地拉开了序幕。
老沈执红先行,口中念念有词:“老夫今日使一出‘当头炮’,乃堂堂正正之师!”说罢,“啪”一声,炮二平五,落子沉稳,颇有气象。
我笑道:“你来势汹汹,我只好‘屏风马’以柔克刚了。”马八进七,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格外悦耳。
开局总是从容不迫的。我们一边布阵,一边闲闲地聊着。他说巷口那株石榴花开得如何烂漫,我说昨夜读《聊斋》读到一则关于棋鬼的趣闻。棋子走得慢,仿佛不是在争夺胜负,而是在共同完成一幅写意画。我的“飞象”,他的“出车”,都循规蹈矩,合乎章法。棋局之上,风平浪静,俨然一派“睦邻友好”的景象。
然而,这平静底下,实则暗流涌动。我知道老沈的“当头炮”后头,藏着的是“直车”与“跃马”的连环攻势。他也定然窥见我的“屏风马”深处,蕴含着伺机反击的韧劲。这最初的几步,犹如两位剑客在交手前的拱手礼,客气里透着谨慎,风度中藏着机锋。
果然,十几个回合过后,局势陡然紧张起来。老沈的一支“车”如旋风般扫过河界,直逼我的腹地,另一支“炮”则暗渡陈仓,瞄上了我的中卒。先前那闲适的氛围,霎时间烟消云散。蝉声似乎叫得更响了,不再是催眠的嗡鸣,而成了催阵的战鼓。
我凝神应对,跳马保卒,出车牵制。棋盘仿佛在眼前缩小了,又仿佛在无限扩大。每一寸土地都变得至关重要,每一个棋子都肩负着存亡的使命。老沈的攻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时而双车胁士,时而马踏连环,步步紧逼,让我喘息不得。我的额角,竟真真切切地渗出了汗珠。
最险的一着,发生在他弃马陷车之时。他的一匹“马”故意跳到我的“车”口,像个慷慨赴死的勇士。这分明是个陷阱!我若贪吃他的马,他埋伏已久的“炮”便会借将力,一举打掉我的底象,形成“闷宫”绝杀。好阴险的计策!我捏着棋子,指尖都有些发烫,久久不敢落下。方才觉得清凉的棋子,此刻握在手里,竟像一块烫手的山芋。
我抬眼看了看老沈。他摇着折扇,面露得意之色,仿佛已胜券在握。那神情,不像个下棋的,倒像个在瓜田里逮着了猹的老农。我心里一横,偏不中你的计!我强忍下吃马的诱惑,转而一步“飞象”,稳固中防,虽失先手,却化解了这致命的危机。
老沈见计策落空,愣了一下,随即抚掌大笑:“妙!妙!竟被你识破了!看来今日非得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经此一劫,棋局进入了最惨烈的中盘绞杀。子力频繁交换,乒乓之声不绝于耳。我的双车纵横驰骋,他的马炮左右腾挪。我们时而兑去一车,局面稍显明朗;时而一兵过河,搅得周天寒彻。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两位将军在沙场上指挥若定,运筹帷幄。我仿佛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刀剑的撞击。那小小的棋盘,成了一个风云激荡的世界。
激战正酣,我的一个“兵”悄无声息地渡过了楚河。起初,它像一颗无关紧要的闲子,在车马炮的巨浪中,微末得不值一提。老沈的注意力完全被我侧翼的佯攻所吸引,对这枚孤零零的小卒并未在意。然而,就是这枚小卒,一步一个脚印,坚韧不拔地向他的九宫逼近。它躲过车的碾压,避过马的铁蹄,竟奇迹般地存活下来,成了插在敌人腹地的一颗钉子。
待到老沈惊觉时,我这“兵”已赫然成了“老兵”,与另一侧助攻的“车”形成夹击之势。他慌忙调遣子力回防,但为时已晚。那局面,真如古诗所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我的胜势,已如高山滚石,不可逆转了。
最终,我的一步“车兵错”绝杀,老沈推枰认负。他盯着棋盘,半晌,长长吁了口气,叹道:“好一个过河卒子!真真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呐!老夫服了,服了!”
说罢,我们相视大笑。方才的紧张、算计、胜负心,顷刻间化为乌有。赢的欣喜与输的洒脱,都融在这朗朗的笑声里。我们重新沏上一壶酽茶,茶香与棋盘的木香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
窗外,蝉声不知何时已歇,天色向晚,竟有了一丝凉风。那盘棋,那场酣畅淋漓的脑力角逐,仿佛也带走了夏日的部分燥热。我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心中感慨:这楚河汉界,方寸之地,演绎的不正是人生的缩影么?有开局时的规整与期待,有中盘搏杀的激烈与凶险,有陷入困境时的焦虑与挣扎,也有捕捉战机时的敏锐与决断。而那枚最终决定胜负的“小卒”,又多么像生活中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坚持,日积月累,终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奇迹。
老沈呷着茶,悠悠地说:“下棋如做人,须知进退,懂取舍。今日虽败,然痛快淋漓,不亦快哉!”
我点头称是。是啊,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能在这一局中,忘却窗外的酷暑,忘却俗世的烦忧,与好友全神贯注地投入一场智慧的较量,无论胜负,都已是一种难得的清凉境界了。那棋盘上的风云,此刻已归于沉寂,只在心中,留下了一片如水墨般淡雅、隽永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