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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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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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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城

今年十一,我去游览那座叫做“宁远”的城,是从那一方方沉甸甸、青黝黝的城墙砖石开始的。

我的脚步,一踏上那宽阔得可以跑马的城墙马道,心便倏地静了下来。这静,不是山林野逸之静,而是一种被巨大的、实体的历史轻轻包裹起来的沉静。脚下的砖,被无数风雨、无数双脚打磨得光润,缝隙里却倔强地探出茸茸的青苔,是岁月里生出的绿意。手抚上去,是粗糙的、凉沁沁的触感,仿佛能直接摸到明朝的风,清朝的雨,以及那些早已消散的、戍卒们粗重的呼吸。

这城,原是有个极好的名字的——宁远。安宁的宁,远方的远。我默念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一丝隽永的、属于东方哲学的甜意与苦涩。天下熙熙,所求者何?无非是“宁”;江山攘攘,所望者何?无非是“远”。一个是对内的、静好的祈愿,一个是对外的、开阔的抱负。将这两字并作一座城的名字,真是古人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智慧。可惜,如今的人们,大多只唤它“兴城”了。这名字固然直白,却总觉得少了那份沉淀在时光深处的诗意与分量。

我沿着城墙,缓缓地走。城是方的,规整得近乎固执,像一枚巨大的、落在这片辽西走廊上的印玺。南北长,东西宽,不多不少,恰成一个庄严的格局。走到南门,见那门额上“延辉”二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种慵懒的金色。门外,便是那半圆形的瓮城了,像是一个谨慎的句读,停顿在城门之外。我想象着,若有来犯之敌,费尽力气撞开了第一道门,冲将进来,面对的却是一片露天的、被更高城墙团团围住的绝地,四下里箭矢如雨,那该是何等的绝望。这建筑的巧思里,竟也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幽默,一种请君入瓮的、冷峻的戏谑。

从延辉门进去,便是南大街了。城内的街道,是极规整的“十”字,像一幅严谨的棋盘,而城市的中心,便是那座巍峨的钟鼓楼。这布局,有一种坦荡荡的、不设防的从容。一切的机巧,都摆在明面上,一切的秩序,都围绕着中心。这不像江南的园林,讲究曲径通幽,一步一景,藏着掖着,那是文人退隐后内敛的、精巧的心事。而这里,是边塞,是卫城,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容不得半点含糊与暧昧。它的美,是一种雄浑的、坦率的、几何学的美。

我的目光,很快便被南街上那两座石坊攫住了。那是祖氏石坊,是为表彰祖大寿、祖大乐兄弟而建的。石料是白色的,在青灰色的街巷背景里,显得格外突兀与庄严。它们就那么静静地矗立着,像两个被时光凝固了的、巨大的功勋符号。雕刻是极尽繁复的,仿着木结构的斗拱、椽梁,飞禽走兽,祥云花草,无不精细。我仰着头,细细地看,脖颈都有些酸了。那石头的纹理里,似乎还回荡着当年斧凿的叮当声,混杂着主人的叹息与荣耀。

这石坊,是极尽荣宠的。崇祯皇帝用这坚硬的石头,为臣子树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想让他们的忠勇,与这宁远城一般,永世长存。这初衷,是何等的郑重与恳切。然而,历史的笔锋,总爱与人开玩笑。这受尽皇恩、被寄予厚望的祖氏将军,后来的故事,却走向了这石坊所期许的反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反讽。这精美而坚硬的石头,本想锁住荣耀,最终却更像一个无言的问号,叩问着人心,叩问着世事的无常。忠诚与背叛,荣耀与耻辱,有时竟薄如一张纸的两面,一阵历史的狂风,便能将其吹翻。

我忽然觉得,这石坊,比那些被战火磨砺得残缺的城墙,更透着一股悲凉。城墙的伤,是英雄的伤,是壮烈的;而这石坊的完美,却成了一种沉默的、关于人性的拷问。风吹过石坊的镂空雕花,发出呜呜的声响,不像鼓角争鸣,倒像是一声悠长的、历史的叹息。

从这沉重的石坊下逃离,我转向城东南隅的文庙。一走进那棂星门,世界霎时便不同了。方才在街市与石坊间感受到的杀伐之气、功利之辩,在这里被一种温润的、书卷的气息所涤荡。古柏森森,虬枝盘曲,洒下满地清凉的绿荫。泮池里的水是静的,映着天光云影,那池上的小桥,便仿佛通往一个截然不同的、安宁的学问世界。

这文庙,是东北最古、最大的一座。在这样一个以军事闻名于世的边城里,竟藏着如此深厚的一处文脉,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富哲理的安排。刀剑可以守一时之疆土,而唯有诗书传唱的礼义廉耻、仁爱忠恕,方能守得住一个民族万世之魂灵。当年的筑城者,在规划这“十”字街巷时,没有忘记在东南一隅,为孔夫子留出一方清净地,这便是一种远见。他们知道,真正的“宁远”,不光需要袁崇焕的红衣大炮,需要祖大寿们的浴血奋战,更需要这无声的、弥漫在空气里的书香与弦歌。

我坐在大成殿前的石阶上,看阳光透过古柏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碎金,如往事。一只花猫,慵懒地蜷在殿角的阴影里,睡得正沉,对于身旁数百年的历史,浑不在意。这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和谐。武备与文教,杀伐与宁静,忠诚与变节,坚固与朽坏,所有这些矛盾的元素,竟在这座小小的方城里,共生共存,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真实的人间图景。

最后,我登上了古城的制高点——钟鼓楼。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咚咚”的、空洞而悠远的回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鼓面上。及至楼顶,凭栏远眺,整个兴城古城,便如一幅巨大的、青灰色的画卷,在我脚下徐徐铺开。

那“十”字形的街道,将城内规整地划分为四个区域,民居鳞次栉比,多是青砖灰瓦的平房,偶有几株老树,探出郁郁葱葱的树冠,点缀其间。我的目光,可以清晰地追索着我方才走过的路线:从南街的石坊,到东南隅的文庙,再蜿蜒至此。那两座白色的石坊,在整片青灰色的色调中,显得愈发醒目,像两个亟待解读的密码。

目光越过城墙,可以望见更远处现代兴城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一道古老的城墙,便划开了两个时代,里面是沉静的、慢节奏的往事,外面是喧嚣的、奔流不息的今朝。这景象,颇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之感。

钟和鼓,早已沉默了。它们曾以声音统治着这座城的作息晨昏,如今,它们成了被观看的器物。我想,当年,那报晓的鼓声与暮时的钟声,该是如何的雄浑苍凉,能传遍这城的每一个角落,能钻进每一个兵士、每一个百姓的梦里。而今,万籁俱寂,只有风,永恒的风,从辽西走廊吹来,拂过我的面颊,带着远方海洋的微咸与旷野上青草的气息。

我在楼上盘桓许久,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夕阳的余晖,给整座古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青砖不再显得冷峻,而是泛着一种醇厚的、老酒般的光泽。炊烟袅袅地从一些院落里升起,是人间烟火的味道。这城,在夕阳里,终于卸下了它作为“文物”的、略显严肃的面具,流露出它作为“家园”的、温情的一面。

走下钟鼓楼,重回街巷,仿佛也从历史的云端,重回了烟火人间。出得城来,再回首,那巍峨的城门洞,像一只深邃的眼睛,在暮色里沉默地望着我。

这一日的游历,像饮了一盅陈年的酒,初入口是历史的辛辣,细品之下,却有文化的甘醇与人生的涩味,交织在一起,余韵悠长。兴城,或者说宁远,它给我的,不只是一段明代的城墙,几处古老的建筑。它更像一个布满尘埃的、厚重的文本,里面写着战争与和平,忠诚与背叛,荣耀与平凡,坚固与流逝。

它告诉我,“宁远”二字,终究是一个理想。真正的安宁,或许从不在于城墙的高大,而在于内心的秩序与坚守;真正的远方,也不在于版图的辽阔,而在于文明的传承与不息。那红衣大炮的轰鸣早已消散,祖氏将军的功过也任人评说,唯有文庙里的书香,寻常巷陌里的炊烟,与这沉默的、承载一切的城墙,依旧在时光里,诉说着一种更为永恒的东西。

我转身离去,没有带走一块砖石,却觉得心内,也筑起了一座小小的、坚硬的城。它的名字,或许也可以叫做——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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