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决定去盐湖公路走一走,并非出于什么风雅的筹划,倒更像是城市生活挤压下的一次“仓皇出逃”。连日伏案,只觉得颈椎僵硬,思绪如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缠杂不清。于是,在一个天光略显慵懒的午后,我驱车西行,近乎是盲目地,将自己交给了导航上一条看似平淡无奇的线段。
当那片无法被定义色彩的浩瀚,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时,我方才那点都市人的倦怠,瞬间被震慑得烟消云散。我赶忙找了个空地停下车,仿佛一个误入秘境的唐突客,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这条被誉为“天路”的盐湖公路。
这路,果真名不虚传。它像一位极有涵养的向导,沉默、坦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优雅,笔直地插入一片超现实的画布之中。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言:瞧,人类也可以造出与天地唱和,而非对抗的杰作。
我的左脚边,是盐湖。它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湖泊,没有“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娇媚,倒更像是一位沉睡的、身披霓裳的远古神祇。湖水极浅,水下是层层叠叠、析出的盐晶,在日光下闪烁着亿万点细碎的银光,仿佛银河在此处打了个盹儿,遗落了满地的星屑。水的颜色是醉人的,近岸处是柔和的赭石与淡黄,像稀释了的杏子酱;稍远,便化开为一片青灰,宛如上好的宣纸浸染了淡墨;而视野的尽头,那天与水交际之地,竟氤氲着一抹梦幻的粉紫与橙红,像是少女羞赧时的脸颊,又像是极光被巧妙地剪裁下来,铺在了这高原的盆地里。风是有的,却吹不起波澜,只在水面上拂起极细微的、丝绸般的褶皱,让这整幅巨画静中有动,宛如呼吸。
我的右脚边,是中条山。它与盐湖的性子截然相反,是位沉默寡言、铁骨铮铮的关中老汉。它巍然端坐,铁青色的山体在光影中勾勒出硬朗而深邃的褶皱,每一道里似乎都封存着千万年的风雷与传说。它不语,便是一种强大的存在。
于是,我,一个偶然的过客,便成了这极致二元对立的唯一中介。左耳是盐湖水的呢喃,唱着关于轻盈、变幻与时间的缥缈歌谣;右耳是中条山的鼾声,回荡着关于沉重、永恒与坚守的雄浑史诗。我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一根被绷紧的弦,稍一颤动,便能同时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音律,这奇妙的错位感,让我不禁莞尔。
路上并非死寂。偶尔,几只羽翼洁净的水鸟——或许是鸥鹭——从盐滩的草丛中“倏”地惊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清逸的弧线,又悄无声息地落向远方。它们的姿态是那样从容不迫,仿佛这片天地本就是它们理所应当的舞台。我看着它们,再低头瞧瞧自己这双沾满尘世灰土的鞋,竟生出几分惭愧来,遂将脚步放得愈发轻缓,生怕我这笨重的闯入,会惊扰了这场持续了亿万年的静默对话。
说来也怪,在这极致的空旷与寂静里,我心中那团乱麻,竟开始自行松解。那些曾让我辗转反侧的职场倾轧、人际纠葛、得失算计,此刻被这天地之镜一照,顿时显出了原形——它们原是那样轻飘、那样微不足道。它们像被阳光晒透的蒲公英,一阵清风吹来,便打着旋儿,嬉笑着离我远去。我忽然领悟到,人为何需要行走与远眺。我们总爱在蜗牛壳般的公寓里,将一粒尘埃供奉成须弥山,背负着它气喘吁吁。却不知,真该走到这海阔天空之处,让真正的“须弥山”(中条山)与“琉璃海”(盐湖)来告诉你,何为宏大,何为渺小。于是,那粒心灵的尘埃,便复归于尘埃了。
思绪飘飞间,不由得想起这片土地的过往。史书上记载的“垦畦浇晒”,那些古老的先民,便是靠着这湖中的咸水,晒出雪白的盐粒,滋养一代代的生灵。遥想当年,骡马辘辘,车队蜿蜒,将生活的咸味与希望,送往四面八方。那些汗水与吆喝,早已被时光蒸发,渗入这无尽的白色晶体之中。而我脚下这条平滑如镜的现代公路,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盐道”?它承载着新时代的速度与梦想,飞驰向远方。历史的层理,就这样以盐为媒介,在我脚下无声地叠加、对话。我这短暂的驻足,仿佛也接通了那来自时间深处的、微弱而清晰的脉搏。
路的尽头,融化在日色与水光交织的氤氲里,引人遐思。我忽然觉得,这条路,像极了我们理想中的人生状态。我们总以为自己是那个行色匆匆的赶路人,目标明确,步履不停。但或许,更高级的活法,是成为“路”本身。不执着于终点的勋章,而专注于当下的舒展与承纳。承纳左边的柔美与右边的刚毅,承纳晴日的辉煌与雨天的迷蒙,承纳一切的二元对立,并将它们和谐地统一于自身的存在之中。路,从不选择风景,它只是呈现,只是连接,只是允许一切流过。这,或许是一种比抵达任何目的地都更为深邃的智慧。
夕阳西沉,天色步入最为慷慨的时刻。光线变得醇厚而温存,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倾泻在盐湖上,将那原本就奇幻的色彩渲染得愈发浓烈、奢华。那粉紫与金红,不再是羞怯的晕染,而是奔放的燃烧,整片盐湖仿佛成了一块被天神熔化的、流动的宝石。中条山在逆光中化为一道墨蓝色的剪影,轮廓清晰如铁线雕刻,愈发显得沉静、神秘,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力量。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我转身踏上归途,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来时的我与此刻的我,中间虽只隔了数个时辰,心境却已判若云泥。来时心中是“满”的,塞满了文明的噪音与自我的焦虑;此刻却是“空”的,空阔、澄明,能装下整片天空的晚霞与山峦的剪影。
坐回车里,再次回望。那条灰白色的公路,依旧沉默地躺在天地之间,履行着它作为“中介”的神圣职责。盐湖与中条山,那场永恒的、温柔的对抗与凝望,仍在继续。我只是它们亿万过客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它们却慷慨地赠予我一份无价的礼物——不是一张可以炫耀的照片,而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一种被刷新过的心境。
引擎发动,后视镜里,那条“天路”与它所连接的两个世界,渐渐缩小,最终融合成一片温暖的、梦一般的底色。我带走的,是满身的清冽盐风,和一心的皎洁月光。这次与盐湖公路的邂逅,不像是一次简单的游览,倒更像是一次与内心真实自我的久别重逢,一次对生命中那些不必要的沉重的、风趣而诗意的断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