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梧桐叶筛得细碎的午后,我本是循着茶香去寻友人的,却在城南的巷弄里迷了路。这巷子像个顽童随手画的曲线,弯弯曲曲,把现代都市的喧嚣都甩在了身后。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墙头探出几枝不安分的蔷薇,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嘲笑我这个迷路的人。
忽然,一阵琵琶声从巷子深处飘来。说来惭愧,我对音乐向来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上次听音乐会,我在贝多芬的《命运》里做了个关于红烧肉的梦,还被邻座的姑娘瞪了好几眼。可这次的琵琶声却不同——它不像在演奏,倒像是个调皮的孩子,拽着我的衣角往深处去。
循着声音,我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竟是个别有洞天的小院。院子不大,墙角倚着几竿翠竹,院中一棵老槐树撑开绿荫,筛下斑驳的光影。树下坐着位穿月白衫子的老人,怀里抱着把紫檀琵琶,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那神态悠闲得像在给自家猫咪梳毛。
“小伙子,迷路了?”老人抬眼,眼角笑纹浅浅。
我正要答话,他却手指一挑,弦音陡然一转。先前还慵懒如春水的旋律,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一串银铃被风追着跑。这便是《十面埋伏》的开场了——可我那时哪里知道,还当是老人在与我逗趣呢。
“您这曲子听着热闹,”我笑道,“倒像是集市上卖糖人的吆喝。”
老人也不恼,手指在弦上跳跃得更快了:“仔细听,这是汉军在埋锅造饭呢。”
我凝神细听,果然在那急促的弦音里,听出了炊烟袅袅,听出了兵士低语,甚至听出了战马咀嚼草料的声响。这倒有趣,一把琵琶,竟成了说书人。
接着的“吹打”段更是妙趣横生。旋律忽然明快起来,像是换了个戏台子,从军营跳到了市集。老人的手指在品柱间轻巧地滑动,带出一连串清脆的泛音。“这是将士们在喝酒行令?”我猜道。
“不错,”老人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过喝的是壮行酒。”
话音未落,曲风骤变。方才还欢快的旋律猛地沉了下去,像是一脚踏空了台阶。老人的左手在弦上重重一按,发出金石相击之声——“点将”开始了。每个音符都像是一记惊堂木,砸在心头。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帐下听令的小兵,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最精彩的当属“排阵”。老人的手在四根弦上翻飞,快得只见一团虚影。高音如号角破空,低音似战鼓擂动;时而齐整如方阵推进,时而散乱似骑兵穿插。我忍不住打趣:“您这手指,怕是比街口打快板的还利索。”
老人朗声大笑,手下却丝毫不乱:“且听这‘埋伏’——”
忽然间,万籁俱寂。只有几个极轻极细的泛音,像是露珠从叶尖滑落。这寂静比先前的喧哗更叫人紧张,我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什么。忽然,一声尖锐的“煞音”刺破寂静,像是冷箭擦着耳畔飞过——
“鸡鸣山小战开始了。”老人低语。
接下来的“九里山大战”,简直是一场声音的盛宴。轮指如暴雨倾盆,扫弦似狂风过境;吟揉之间,能听见刀剑相击;推拉之际,可见旌旗翻卷。老人的月白衫子渐渐被汗水浸透,可他依旧从容,甚至还在某个间隙朝我眨了眨眼。
最妙的是在一片杀伐声中,忽然飘出一缕清越的“箫声”。那是用长轮模拟出的楚歌,如银丝穿珠,缠绕在血色的旋律里。“这是霸王别姬了。”老人轻叹。我忽然觉得,那不只是项羽的悲歌,也是每个身处困境的人心底的柔软。
曲终时,几声裂帛之音后,万籁俱寂。只有一声泛音,悠悠地散在风里,像一声叹息。
老人放下琵琶,拭了拭额角的汗:“如何?”
我怔了半晌,才道:“听您一曲,倒像是看了整出连台本戏。”
如今,每当我在生活的“十面埋伏”里左支右绌——或是被工作的deadline围追堵截,或是被人际关系的迷阵困住脚步——总会想起那个午后。想起老人如何在弦上排兵布阵,如何在一片杀伐中不忘那缕楚歌的清音。
生命的妙处大概就在于此:明知身陷重围,也要在刀光剑影里,寻一个眨眼的从容;明知终局已定,也要在四面楚歌中,留一曲温柔的余韵。那琵琶声教会我的,不是如何突围,而是如何在重围中,依然保持聆听露珠滴落的耐心,和发现蔷薇摇曳的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