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暑气,却还未曾全然消散,像一层看不见的、黏腻的纱,贴在皮肤上。我贪图这一点凉,便索性在湖边一块被白日的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四周是高高低低的芦苇与水蓼,将我半掩在其中。世界静下来,便只剩下那不知名的夏虫,还在执拗地鸣叫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渴。
我正对着那一片沉沉的黑暗出神,一点光,便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跳进了我的眼帘。
是萤火。
就那么一点,小小的,几乎是怯生生的,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上,悠悠地打了个转。它是那样地微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它吹灭,又仿佛只是谁不经意间遗落的一粒会发光的尘埃。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身子不由得坐直了些,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它。它似乎全无目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一个喝醉了酒的诗人,在夜色里踏着凌乱的舞步,吟诵着无人能懂的诗句。那光,是清冽的冷色,带着一点幽幽的绿意,又仿佛是极淡的、化不开的月光,被它私自携了来,在这人间最黑的角落里炫耀。
正当我沉浸于这孤独的舞姿时,第二点,第三点……仿佛得了某种无声的号令,更多的光点从芦苇的深处,从水蓼的叶底,纷纷扬扬地浮现了出来。起初还能数得清,三五点,七八点,渐渐地,便成了十几点,几十点,终至于纷乱起来,再也数不清了。它们汇成了一条潺潺的、流光的小溪,在静止的、墨黑的水面上空,无声地流淌。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古书里那些提着灯笼赶夜路的鬼魂,他们是不是也这样,不言不语,只沉默地、执着地走向某个渺远的归宿?这念头有些森然,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我的眼睛,便在这流动的光河里迷失了。它们时而聚拢,像一群正在商议着什么秘密的精灵;时而散开,如节日里被风吹散的、迸射的火星。有几只胆大的,竟晃晃悠悠地朝我飞来,有一只几乎要撞上我的鼻尖。我屏住呼吸,看它在咫尺之间,那小小的、柔软的腹部,一明,一灭,一明,一灭。那光每一次亮起,都像一次温柔的叩问;每一次熄灭,又留下一段短暂的、教人期待的沉默。这明明灭灭之间,仿佛藏着宇宙间最玄妙的节奏。
看着它们,我心里那点属于成年人的、自以为是的稳重,便有些摇摇欲坠起来。我忽然很想捉一只,放在掌心里,细细地看个究竟。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我悄悄地站起身,像一个笨拙的窃贼,瞄准了最近处石阶上停着的一只。它正歇在那儿,光也亮得舒缓,似乎全无防备。我猫着腰,伸出两根手指,极慢、极轻地合拢过去。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它那薄纱似的翅膀的一刹那,它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嗖”地一下,化作一道向上的流光,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翅翼振动的微风,拂过我的皮肤。
我有些怅然,又不甘心,目光便去追它。它飞得高了,融入那一片光点之中,再也分辨不出了。我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有些傻气,像个不解风情的莽汉,要去强留一个转瞬即逝的梦。这萤火,原是只合远远看的。
重新坐下时,心绪便飘得远了。这流萤,在我们古老的诗里,早已飞了千年了。“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那是南朝宫殿里寂寞的光;“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那是唐代庭院里娇憨的光。古人见它,大约也如我今夜一般,心里会泛起无端的愁绪或轻快的欢喜吧。只是不知,千年前的诗人,是否也曾像我一样,试图去捕捉过那一点虚空的光明,而后在失落中,体味到同样的、关于“留不住”的哲理?
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每个人,不也像这暗夜里的流萤么?在茫茫的、无边的时空里,偶然地、短暂地亮起一点微光。我们奋力地飞,执着地寻找,以为自己的光能照亮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可对于这广大的黑夜而言,这一点光,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它亮过,灭过,存在过,又消失,于黑夜本身,并无一丝增减。想到这里,不觉有些惘然。
然而,我再看去,那点点萤火,依旧在飞,在舞,在明明灭灭。它们似乎全不理会我这旁观者的悲慨。它们只是亮着,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刻里,尽情地、恣意地亮着。哪怕只能照亮脚下一片草叶的轮廓,哪怕转瞬就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它们还是亮着。这无言的、固执的闪烁,本身不就是一种对抗,一种宣告么?生命的价值,或许并不在于能照亮多么广大的世界,而在于这“亮着”的本身。过程,便是全部的意义了。
夜更深了,风里的凉意渐渐重了,像水一样,快要浸透我的衣衫。湖上的萤火,也似乎倦了,光点疏疏落落地少了下去。它们大约是舞得尽了兴,又悄无声息地隐没到芦苇丛中,回到它们那不为人知的巢穴里去了。最后一点流光,在墨黑的水面上划过一道温柔的弧线,也终于熄灭了。世界复又归于那一片沉沉的、原始的黑暗与寂静里,仿佛方才那场流光溢彩的梦,从未发生过。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草屑与露水,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我终究没有捉到一只萤火虫,但那一点清冷的光,却好像落在了我的心里。我慢慢地往回走,将那一片沉睡的湖与消逝的流萤留在身后。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这里又将是一个蝉声聒噪、暑气蒸腾的世界。但我也知道,等到下一个合适的夜晚,那些光,还会再度亮起的。
回到书房,拧亮那盏熟悉的、散发着稳定黄光的台灯,我忽然觉得这人造的光明,有些过于实在,甚至有些笨拙了。我关掉灯,重新让自己陷在黑暗里。眼前,仿佛还跳跃着那点点幽光,一明,一灭,像一些永不愈合的、温柔的伤口,又像一些永远新鲜的、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