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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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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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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桥问心

时值初秋,天光澄澈得如同被山泉洗过一般。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驱车前往黔西南的万山深处,去拜谒那座横亘于云端的奇迹——花江峡谷大桥。这座在2022年1月18日正式开工建设,历经三年匠心雕琢,于2025年1月17日成功合龙,并在同年9月28日正式通车的大桥,如今就静卧在前方的云海之间。这些日子以来,总听闻它在峡谷间凌空飞越的雄姿,以六百二十五米的垂直高度,加冕“世界第一高桥”的桂冠。它于我,不只是一项工程,更是一个象征,一个悬浮于现实与梦想之间的问号。而今,终于得了闲,专程在这通车后的第一个秋天前来,想去亲身体验,立于那天穹之畔,究竟会生出怎样的心境。

这念头,便引着我来了。

车在黔地的万山丛中盘旋,一层一层的绿,叠压着,晕染开去,直铺到天边。路是蜿蜒的,仿佛永无尽头,将尘世的喧嚣一点一点地滤净了。山势愈发陡峭,如巨斧劈开的一般,裸露着赫红的岩壁,沉默地宣示着亘古的苍凉。忽然间,车窗前方,两座巨塔拔地而起,刺破青天,带着一种冷峻的、工业时代的威严。那便是花江峡谷大桥的桥塔了。它们不像山峦那般与自然浑然一体,而是以一种决绝的、人的意志,硬生生地在这片原始的天地间,立下了自己的坐标。缆索如瀑,从塔顶倾泻而下,牵拉着那道横亘于虚空的桥面,纤细得仿佛一触即断,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

泊了车,踏上桥边专为旅人铺设的步道。脚下,是微颤的钢板;身旁,是流动的白云。这感觉是奇异的。你分明是脚踏实地,却又悬浮于九天。风在这里,不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温柔,而是一种浩荡的、充满力量的实体。它呼啸着从峡谷深处奔腾而上,带着水汽的凉意与山谷的空鸣,灌满你的衣袖,试图将你推搡,却又被那坚实的栏杆稳稳地接住。这风,是山的呼吸,也是桥的脉搏。

我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探身望去。这一望,心便猛地一沉,随即又轻飘飘地,仿佛要挣脱躯壳的束缚,直坠下去。六百二十五米的虚空,是一个无法用常识去度量的距离。谷底的江水,成了一条沉静的、墨绿色的细线,缓慢地移动着,失去了滔滔的声势。那些庞然的、在来时路上需仰视才见的山峦,此刻都温顺地伏在脚下,成了沙盘里微缩的模型。人世的屋舍、田畴,更是渺然难辨了。庄子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此刻的我,便在这“无所至极”之处,感受着一种令人战栗的自由。

这自由,是孤独的。在这里,你与你所熟悉的一切都隔绝了。你的悲欢,你的得失,你耿耿于怀的琐屑与烦恼,在这绝对的宏大与寂静面前,都轻得像一粒尘埃。它们被这高空的风,轻而易举地吹散了。古人登高,为抒怀,也为销愁。王之涣在鹳雀楼上,看到的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壮阔,生发的是“更上一层楼”的进取;陈子昂在幽州台上,面对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寥,流下的是独怆然而涕下的泪水。而我此刻,却似乎并无这般浓烈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种澄澈的空白,一种被彻底清空后的宁静。这桥,像一位无言的禅师,以它自身的存在,向你昭示着“空”的妙谛。

桥,本是连接的产物,是为了“渡”。此岸与彼岸,因它而贯通,隔阂得以消除。然而,站在这世界最高的桥上,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断”。它断开了你与庸常地面的联系,将你抛入一个纯粹属于天空与心灵的高度。这种“断”,或许正是为了另一种更深层的“连”——与内心真实自我的连接。当我们从日常的泥淖中被连根拔起,悬置于此,那些被喧嚣掩盖的内在声音,才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思绪正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目光却被桥塔下方一处别致的建筑吸引了去。那便是传闻中的“云端咖啡厅”了。在这样一座致力于克服物理阻隔的宏大工程里,竟会如此体贴地安放一个供人消闲、发呆的所在,这本身便是一种诗意的悖论。我走了进去,拣了一个临崖的位子坐下。捧一杯温热在手,看窗外流云拂过玻璃,仿佛一伸手,便能撷下一朵。咖啡的香醇与峡谷的罡风,现代的舒适与原始的险峻,在此处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更令人称奇的是,一旁竟还有一座婚姻登记处。可以想见,是怎样怀着赤诚爱意的男女,愿将这人生最重要的盟约,缔结在云霄之上,以山河为证,以天地为媒。这桥,于是不再仅仅是钢铁的造物,它被赋予了体温与情感。它见证着速度与效率,也呵护着驻足与浪漫;它是冷峻的交通动脉,也是温暖的人生舞台。这刚与柔的相济,恰如那承重的钢索,外表坚硬,内里却可能蕴藏着能实时感知桥梁健康的“智慧缆索”,那是一种无微不至的、流淌着的关怀。

夕阳开始西沉了。景色变得愈发瑰丽,富于一种悲欣交集的哲理。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绯红、金橙与紫檀色,如同一大块泼洒的、温暖的油画颜料。峡谷的阴影渐渐浓重起来,像墨汁滴入清水,缓缓向上浸润。而那座桥,那钢铁的骨架,在落日余晖的涂抹下,褪去了白日的冷厉,泛出一种沉静的、古铜般的光泽,仿佛有了温度。它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默然伫立,任凭光与影在它身上流转、嬉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的叹息,是为那流逝的江水。而此刻,我看着脚下那已隐入暮色的、细微的水线,再抬头望望这凝固的、超越时间的钢铁虹桥,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动。江水代表着自然那永恒变动、一去不返的维度;而大桥,则代表着人类试图定格瞬间、创造永恒的雄心。它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永恒”,在此刻相遇,互相对话,也互相成就。

夜色终于完全降临。桥上的灯亮了,如一串遗落在人间的星子,勾勒出那惊世的轮廓。在无边的黑暗里,它更像一座指引的灯塔,或者说,一个巨大的、关于人类梦想与智慧的宣言。风更凉了,我转身离去。

归途上,山影幢幢,万籁俱寂。我的身体已然下山,灵魂却仿佛有一缕,还久久地羁留在那云霄之上,徘徊在那座连接着此岸与彼岸、现实与梦想、瞬间与永恒的桥头。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每当我俯首于尘世的纷扰,感到困顿与疲乏时,我便会想起这个下午,想起那座桥,想起那种被清空的宁静与那种令人战栗的自由。它将成为我心中的一座“高桥”,让我知道,生活固然多在平地,但人,总该有一些时刻,要勇敢地走上去,走到那云端之上,去俯瞰,去聆听,去重新发现,那被日常遮蔽了的、生命本来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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