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九月的尾声,空气里浮动着初秋特有的清冽。这个时节,心里总惦念着一件事——该去钱塘江边看潮了。于是拣了个寻常日子,独自往海宁盐官去。倒不为印证“天下第一潮”的盛名,只是觉得这年复一年的奔赴,像是与天地万物达成的一种默契。
动身那日,天色是江南秋日惯常的模樣——灰濛濛的,像蒙着一层薄纱。云层压得很低,却不让人觉得沉闷,反倒有种恰到好处的宁静。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有种说不清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是千百年来所有观潮人留下的叹息,都溶在了这风里。
盐官的古堤上,早已聚满了等候的游人。五彩的伞、飘扬的丝巾、孩子的欢叫声,交织成一片热闹。我悄悄退出这人潮,沿着江岸往上游走。越往前走,人声越淡,最后只剩下江水拍岸的轻响,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终于在一处荒废的小码头旁,寻得一块光滑的青石坐下。从这里望出去,江面格外开阔,对岸的树影淡淡地抹在天际,像一幅水墨画的远山。江水在眼前缓缓流淌,黄浊浊的,看不出丝毫将要掀起惊涛的迹象。
这样的等待很好。什么都不必想,只需把自己交给这片天地,交给这条流淌了千年的大江。时间在这里变得柔软,仿佛可以听见光阴从指缝间流过的声音。我不知道潮水何时会来,也不知道它将带来什么,但这种未知,恰恰是最动人的部分。就像人生中许多值得期待的时刻,等待本身,已经是一种圆满。 四周静极了。只有江水在礁石脚下,发出极轻微的“汩汩”声,像沉睡巨人的鼾息。对岸的景物,在薄暮似的天光里,只剩下一条黛青色的、模糊的影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我,和这一条沉默着、等待着的大江。这等待,是空的,又是满的;是焦灼的,又是安详的。我忽然觉得,我来此要看的,或许不单是那一道水墙,更是这动与静、虚与实、寂与响之间,那一个巨大的、酝酿着的刹那。
正凝神间,极远处,天水相接的那一条线上,似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起初只是一种感觉,觉得那浑黄的江面,颜色仿佛深了一点点,像一幅素绢上,被饱蘸了淡墨的笔锋,若有若无地抹了一下。随即,一种低沉的声音,贴着水面,沉沉地滚了过来。那声音不是听见的,倒像是从脚底的岩石里传来,顺着脊椎,一直麻到头顶心。是“咚——咚——”的,闷闷的,如同遥远战场的鼙鼓,一声声,敲在人的胸口上。
那一条墨线渐渐地清晰了,变粗了,成了一条素练。它横贯着整个江面,齐崭崭地,仿佛有谁用一柄极快极长的刀,将江水从中裁开了。先前那低沉的鼓声,此刻化作了千军万马的奔腾,轰隆隆,哗啦啦,挟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向前推进。江风忽然紧了,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将我身旁几丛枯草的穗子,吹得簌簌地乱抖。
潮头愈来愈近。它不再是静止的素练,而成了一堵移动的、银白色的城垣。这城垣不是石砌的,而是活的,沸腾的,由无数咆哮的、翻滚的浪花堆叠而成。浪与浪互相撞击,迸散开,又立刻有新的浪头涌上来填补,那情景,真像是雪山的崩裂,又像是无数披着银甲的巨灵神,呐喊着,争先恐后地冲锋。阳光偶尔从云隙里漏下一线,正正地照在那潮头的最高处,顿时激起万千点跳跃的金星,明晃晃的,教人不敢逼视。
最奇的,是那声音。先前是沉雄的战鼓,此刻却成了天地间一切声响的总汇。有风雷的激荡,有林木的摧折,有屋宇的倾塌,其间又似乎夹杂着刀剑的撞击,虎豹的咆哮。它不再是单纯地冲击你的耳朵,而是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你,震动着空气,也震动着你的肺腑。你觉得脚下的巨石在微微颤抖,仿佛这稳固的大地,在这伟大的力量面前,也生了畏怯之心。我扶着岩石站起来,江风猎猎,吹得我的衣衫向后平飞,像一面孤单的旗。在这排山倒海的声势里,人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什么个人的悲欢,尘世的扰攘,都被这轰响洗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
那潮头并不因我的敬畏而稍作停留,它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恒定的速度,从我面前一丈多远的地方,轰然而过。我看见了那水墙的内里,并非是混沌一片,而是有无数的漩涡,在急速地转动着,像一只只幽深的、青黑色的眼睛,一闪,又被后来的白浪覆盖了。它过去了,带着它全部的荣耀与威仪,向西,向上游,头也不回地去了。
余下的,是满江的沸腾。江水像一锅被烧开了的巨釜,翻滚着,吐着白沫,失了方向似的互相冲撞。水位陡然涨高了许多,我方才坐的那块礁石,此刻已有一半没在浑浊的、打着旋儿的急流里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化作了沉闷的、不甘的余响,仿佛是那大军过后,遗落在战场上的零星鼓角。
我依旧站着,许久没有动。心头空落落的,又胀鼓鼓的,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满着。那是一种极度的兴奋过后,随之而来的极度的疲惫与怅惘。我来看潮,潮便来了,浩浩荡荡,一丝不苟;我看过了,它便去了,毫无眷恋,决绝而去。它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古老的、对时序的承诺,而非为了任何观者的喝彩。我们这些在岸上的人,激动也好,赞叹也罢,于它,又有什么相干呢?
忽然便想起了东坡先生的句子来: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此刻默念着,竟像一口极醇厚的茶,在舌根回味出丝丝的甘与涩来。那未见的“恨”,与既见的“无事”,其间隔着的那一层,究竟是什么?是那潮么?是,又不全是。我们风尘仆仆地赶来,像是要印证一个传奇,填补一种想象。而真正的潮,它只是它自己,它那惊天动地的生与灭,是宇宙自身规律的显现,冷静而又热烈,与我们心头那点浪漫的、感伤的寄托,原是两不相干的。我们看见了,满足了,于是那想象中的“潮”便死了,剩下的,只是眼前这一江依旧在骚动着的、真实的水。这“无事”,或许正是一种了悟后的清明,一种从对象身上收回目光,返观自身的平静罢。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去。江面上的沸腾渐渐平息了,水势却比来时汹涌了许多,流淌着,带着一种力竭后的、沉郁的喘息。对岸那黛青色的影子,如今已融化在暮色里,看不分明了。长堤上的人群,想是早已散去,四野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只是这静寂里,添了许多湿漉漉的、新鲜的破坏的痕迹。
我慢慢地从礁石上走下,鞋底沾了冰凉的泥浆。回头望去,江水茫茫,只在极远极远的天边,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线,是那潮的魂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来时怀着一段虚空,去时,这虚空仿佛被那雷霆万钧的力量填满了,又仿佛,被淘洗得更加空无了。那潮的形与声,此刻还满满地塞在我的耳里眼里,但我知道,它终将如这江上的暮霭一般,渐渐散去,最后只沉淀为记忆里一声悠长的、混合着惊叹与惘然的叹息。而这,大约便是“观”的全部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