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极老、极旧的墙了。
它孤零零地立在城东一片将废未废的园子里,说是园子,其实早已荒芜得不成样子。野草是这里的主人,恣意地、蛮横地长着,几乎要将那几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吞没。墙是弧形的,用一种巨大的、沉黯的青砖砌成,砖缝里填满了墨绿的苔藓,摸上去,是一种沁骨的、滑腻的凉。它并不如何巍峨,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厚重与沉默,仿佛不是人工所筑,而是从这地里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一件古物。
我初见它时,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是那种透明的、金箔似的质地,懒懒地照着,将墙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风过处,几片梧桐的落叶,便在空中旋着,悠悠地、不情愿地,最终贴在了墙根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四下里静极了,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在草间断断续续地鸣着,更添了几分空寂。
我忽然想同它开个玩笑。便将身子背转了,面朝着那一片空濛的山色,运了运气,学着旧戏里的腔调,长长地喊了一声:
“喂——你可好啊——”
这一声喊,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滑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无边的寂静里。起初,是更深的静,仿佛整个宇宙都侧了耳朵,在疑惑我这突如其来的打扰。风似乎也停了,树也仿佛不摇了。就在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傻气发笑时,身后,那堵墙,却有了回应。
它送还我的,依旧是那三个字:“你可好啊——”只是音调全然地变了。我那份刻意的、带着戏谑的响亮,被它磨去了一切的棱角,变得圆润、悠长,且沉静。那声音仿佛不是反弹回来的,而是从一口极深极古的井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小心翼翼地托送上来的。它沾惹了苔藓的湿润,浸透了砖木的温和,还带着一种历经无数问答后的、慈悲的疲倦。它不再是我的声音,倒像是一位智慧的老者,借用了我这句轻浮的问话,来做出他庄严而恳切的垂询。
我不禁怔住了。方才那份玩笑的心思,霎时间逃遁得无影无踪。我转过身,重新审视这堵沉默的墙。它依旧沉默着,可这沉默,因了方才那一声回应,竟变得如此丰盈而深不可测。它不再是一堵墙,它成了一面镜子,一面用于聆听的镜子。
我于是不再喊叫,只静静地,将耳朵贴了上去。
初时,是一片混沌的嗡鸣,像夏日午后熟睡的蜂房。但当你将心神沉静下去,沉静下去,那混沌里便渐渐析出清明的层次来。我听见了风,不是掠过耳畔的那种风,而是被墙细细筛过的,一缕缕,一丝丝,带着阳光的暖意与林间的清气。我听见了远处细微的鸟鸣,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用碧玉的小槌,轻轻敲打着空灵的磬。再后来,我仿佛听见了更多,更远的东西。我听见了千百年前,那个修建它的工匠,一声满足的叹息;我听见了某个多情的诗人,在此徘徊时,衣袂摩擦的窸窣;我听见了往日孩童的嬉笑,以及他们散落在风里,晶莹如露珠的歌谣。这堵墙,它竟像个吝啬而又慷慨的收藏家,将数百年的风声、雨声、笑语声、叹息声,一滴不剩地,全吸纳入自己砖石的肌理之中了。它收藏的不是声音,是光阴本身。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启示。我们平素说话,总盼着立刻就有回应,声音出了口,便像箭离了弦,只望着那靶心去。若没有回应,便觉得是落入了虚空,不免要生出失落与焦躁。可这回音壁却告诉我们,你的每一句话,这世界都为你记着呢。它并非消失,只是需要时间,需要一段曲折的旅程,才能以一种更圆融、更成熟的姿态,回到你这里来。这哪里是物理的回声,这分明是生命的隐喻了。
我们的所言所行,不也是如此么?一句善意的话,一个无心的举动,当时或许如石沉大海,了无踪迹。但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它或许正在某一段“弧壁”上碰撞、反射、汇聚,终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我们的生命里。那归来的,或许已改变了音色,或许已丰富了内涵,但它确确实实,是源于我们最初的那一点振动。这么一想,人对于这世界,便不由得要生出更多的敬畏与责任来。你须得小心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因为那最终震荡你耳膜的,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灵魂。
我正神游天外,一阵清脆的笑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学着我的样子,在墙的两端低语。那女子吃吃地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极轻极快,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片刻,那燕子便从墙的另一端飞了回来,羽翼上似乎还沾染了旧梦的沉香。那男子听到了,也笑了起来。他们的快乐,是那样简单而直接,与我这迂阔的遐思相比,倒显得更为真实而可贵了。
我悄悄地走开了些,不愿打扰他们的游戏。再看这回音壁,在渐斜的日光里,它那苍灰的墙面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晖,竟有了一种宝相庄严的意味。它听过哲人的玄思,也听过恋人的痴语;承载过历史的重量,也游戏着即时的欢愉。它什么都容纳,什么都收藏,而后,又不分彼此地,将它们化作同一种悠远而平静的回响。
天光渐渐地暗了下去,游人也稀疏了。我该走了。临走时,我又回头望了它一眼。它静静地立在暮色里,像宇宙一只沉静的耳朵,又像时间一个温柔的句读。我带不走它,但它那浑圆的、包容一切的姿态,却已印在了我的心里。
从此,我身体里,也便立起了这么一道小小的回音壁了。当我再于人群中感到喧嚷与孤寂时,当我再因一时的得失而心生波澜时,我便向内里倾听。我听见,我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在那弧形的壁上,撞出清微的回响。那回音告诉我,所有外在的寻求,终要回到内在的应答。而一个丰盈的内心,便是你自己,永不塌陷的回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