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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河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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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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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

秋深了。

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已偏西,斜斜地照过来,早没了盛夏的毒辣,只余下一片澄澈的、蜂蜜似的温润。我本是沿着城外一条少有人走的土路随意踱着,心里空落落的,也说不上为了什么,只觉得这日子一天天过着,仿佛被一层薄纱蒙着,有些隔,又有些闷。路旁的草木,大半都染了秋意,杨树的叶子黄了一半,在风里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干爽爽的,听着倒叫人心里清净些。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岔上了一条更窄的、通往一处缓坡的小径。

这坡是极平缓的,像巨人微微弓起的脊背。我的脚步本是懒懒的,拖沓着的,可就在一抬头间,脚步却不由得钉住了。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豁然地松开了。

是菊。满坡的,泼天泼地的野菊。

于是,我站定了,索性看起这一片野菊来。它们长得实在不算齐整,高的没过了人的膝盖,矮的才刚从土里探出个头,茸茸的,像初生雏鸟的绒毛。颜色也是各异的,有那种最纯正的、太阳一般的金黄,花瓣是细长的,一丝一丝地向后微微卷着,当中是深褐带绿的一个小圆盘,密密地挤着看不见的花蕊。这金黄是主调,泼辣辣地,几乎要灼了人的眼。但细看下去,又有淡一些的,是那种月白的黄,仿佛被秋夜的露水洗过,褪去了几分热烈,多了几分清冷。更有趣的是,还有介乎黄与白之间的,朦朦胧胧的,像是黎明时分,东方天壁上那将明未明的一抹光。它们就这般杂在一处,你挨着我,我靠着你,织成了一匹无边无际的,秋日独有的锦缎。风是凉的,一阵阵吹过,这锦缎便活了,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那深深浅浅的黄与白,便在这波浪里浮沉、闪烁,又静默下去,随即又闪烁起来。一种清冽的、微苦的香气,被这风裹挟着,丝丝缕缕地钻进你的鼻孔里来。这香气不似春花的甜腻,也不似夏花的浓馥,它是有风骨的,带着山间草木与霜露混合的清冽,闻一下,便觉得五脏六腑里那些浊气,都给涤荡了一遍似的。

看着它们,心里那点关于得失的计较,便显得俗气了,也渺小了。这些花儿,它们何曾计较过什么呢?它们在这片无名的山坡上,自开自落,自歌自舞。没有人来为它们松土、施肥,也没有人特意来欣赏、赞叹。蜂蝶是少的,偶尔有一两只,也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并不怎样流连。它们只是应着时令的召唤,秉承着生命的本意,便这样坦然地、尽情地绽放了。这绽放,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与谁争抢,只是一种存在的姿态,一种对生命本身的确认。我想起城里花园中那些名贵的菊花,被园丁们精心地侍弄着,盘扎成种种玲珑的形态,龙啊,凤啊,球啊,一盆盆地摆在展览会上,供人评头论足。那些花儿,自然是雍容的,华贵的,但它们身上,总像是少了一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大约就是少了这点野气,这点无拘无束、恣意妄为的风流态度罢。眼前的野菊,是自然的赤子,它们的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自己的意志;而园中的名菊,却像是被教养过的闺秀,一言一行,都合乎规矩,却也失却了那份天真烂漫。

这般想着,不觉便有些痴了。我俯下身,轻轻抚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菊。它的花瓣是凉的,像上好的玉石,带着夜来霜华的寒意。那凉意从指尖丝丝地传上来,一直沁到心里去,方才因走路而生出的那点微汗与烦躁,霎时间都平复了。这凉,不是死寂的凉,而是蕴藏着生机的凉,是一种清醒的、澄澈的凉。它让你明白,生命的热烈,原不必定要表现为盛夏的蒸腾,也可以是这样一种沉静的、内敛的燃烧。

我忽然便想起了古人,想起了那些与菊相关的诗魂。最不能忘的,自然是东晋的那位陶潜先生了。他的影子,仿佛就叠印在这片金黄的花海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何等悠远,何等闲适的境地!那“篱”,想必是疏疏落落的,如同他心中的藩篱,有,却并不拘谨。那“南山”,也并非什么奇崛的名山,只是日日相对的、沉静如哲人般的平常山峦。关键在那“悠然”二字,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物我两忘的契合。他不是去寻菊,也不是去会山,只是在一种无心的漫步中,一抬头,花与山,便与他的生命浑然一体了。他爱的,怕也不是菊的姿容,而是菊的品格,那一种“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的孤傲与坚持。在那样一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浊世里,他便是那一枝不肯随波逐流的霜菊,守住自己内心的洁净与高贵。他的菊,是他人格的化身。

然而,眼前的野菊,似乎又与陶潜的篱菊有些不同。陶公的菊,终究是种在自家园子里的,带着一种文人士大夫的、自觉的选择与坚守。而我眼前的这些,却是全然野逸的,它们的生命里,没有“选择”这个概念,它们本身就是这山野的一部分,它们的开放,是一种天性的流露,而非一种姿态的表达。它们更近于天地间的一种“元音”,是未经雕琢,也无需诠释的本来面目。这又让我想起另一位爱菊的诗人,宋代的东坡先生。他一生颠沛,历尽坎坷,乌台诗案,贬谪流离,人生的风霜比谁都来得酷烈。可他偏生有一副旷达的胸襟。“菊残犹有傲霜枝”,他赏菊,不单在其盛放时的绚烂,更在其凋残后那枝干的倔强。那是一种与命运搏斗后,虽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的傲骨。这野菊,此刻是绚烂的,但再过些时日,严霜一遍,它们也要萎谢的。可我知道,那支撑着花朵的枝干,那深扎在泥土里的根,是不会死的。它们会沉默地、坚韧地熬过整个寒冬,将生命的力量蕴藏起来,等待来年秋风的再一次召唤。这生生不息的轮回里,便蕴含着宇宙间最朴素也最深刻的哲理。

太阳渐渐偏西了,光线变得愈发柔和,像一块巨大的、澄澈的琥珀,将整个山坡都笼罩在一种温暖而宁静的光晕里。野菊的颜色,在这斜阳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浓郁、沉静,仿佛每一朵花里,都蓄满了一整个白昼的阳光。我站起身,觉得腿有些麻,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我来时心中的那个问题,那个关于“意义”的、纠缠不清的结,此刻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它却像冰遇见春水一般,悄悄地融解了,消散在这无边的花气与暮色里了。

答案或许本就不在遥远的别处,就在这脚下的土地,就在这眼前的风物,就在这呼吸之间。野菊不言,却已说尽了一切。它告诉你,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存在”本身,就在于这迎着风霜的、尽情地、无愧于本心地绽放。不问他人的眼光,不计最终的结局,只是在这一刻,将生命的美与力,完完全全地活出来。

我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去。山下的村庄,已经升起了几缕袅袅的炊烟,在暮色里画着柔软的曲线。我没有再回头,但那一片灿烂的金黄,那一种清冽的苦香,已经跟随着我,满满地装在了我的心里。这个秋天,我算是没有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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