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我客居在这座北方都市远郊的一处山房里。说是山房,其实不过是倚着一带矮矮丘陵修建的几间旧屋,白墙黑瓦,掩映在一片日渐萧疏的林木之中。选择在此地盘桓数日,本是为了躲开城里的喧嚷与案牍的劳形,寻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清静。屋里的陈设是极简的,一床,一桌,一椅,以及靠西墙摆放的一架满满的书。午后,我便常常搬了那张藤椅,坐在向西的轩窗下,就着满室流动的、被窗格筛得柔和的秋光,读些无关紧要的闲书。窗外,是一带疏疏的林子,这时节,叶子已染上了七八分的秋意,有赭黄的,有丹红的,也有还固执地留着些残绿的,斑斑驳驳地交织着,像一幅褪了色的巨大织锦。风过时,便有簌簌的声响,偶有几片倦了的叶子,打着旋儿,悠悠地、不情愿地告别枝头,那姿态里竟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坦然。
空气是凉而不寒的,带着山间特有的、泥土与腐殖质混合的清新气息,又隐约浮动着一种干爽的草木香,吸一口到肺里,连日来积郁的沉闷仿佛都被涤荡去了不少。四下的寂静是饱满而有层次的,并非死寂;能听见不知名的秋虫在墙角石缝间作断断续续的吟唱,那声音微弱而清晰,反倒更衬得这天地间的空阔。我便是在这样一派安详得近乎慵懒的氛围里,第一次注意到它们的。
也不知是第几次从书页上抬起眼来了。起先只是眼角余光里掠过那么一两点浮动的影,在书页的上缘,倏忽便不见了。待到凝神去寻,窗外却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洗得发白的秋日晴空。后来,那影子多了起来,三五个一群,拉成一条断续的、抖动的线。它们飞得那样高,高得几乎要融进那无垠的碧色里去,若不是那一声、两声断续的、清冽的长鸣,直直地穿透玻璃,落到心上来,我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恍惚间的错觉了。
于是,我便再也坐不住了。心里仿佛被那几声鸣叫牵出了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一头系在它们渐远的翅影上,另一头,便牢牢地拴住了我的神魂。我推开书,站起身来,踱到窗前。那群雁,正从那片斑斓林子的上空,从容地、义无反顾地,向着南方滑去。
它们的阵容,是极有章法的。并非乌合之众的乱飞,也非一字那般呆板地排开。它们时而拉成一个劲捷的“人”字,那领头的一只,便如一枚楔子的尖端,破开那浩浩的长风;时而又变幻成一个舒展的“一”字,仿佛是谁用墨笔在那素净的蓝笺上,从容地画下的一笔。那队伍是流动的,充满了一种无声的、坚韧的韵律。每一只雁,都稳稳地占据着自己的位置,翅膀的起落之间,有一种历经了千万里路途磨砺出的默契。它们飞得并不快,至少从我的眼里看去,是那样一种庄重的、不慌不忙的速度。然而,我知道,这只是距离造成的错觉。在那样的高空,迎着那样的烈风,它们的每一寸前行,都需耗费偌大的气力。那从容,是一种与命运达成了和解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从容。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愈来愈淡、愈来愈像一抹烟痕的雁阵,心却不由得沉了下去,沉到一片渺茫的回忆里去了。我忽然想起,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天,空气里浮动着干爽的草木香,祖父坐在老屋院中的躺椅上,眯着眼,望着天。他也曾这样指给我看天上的雁群。那时我还小,只觉着那鸟儿飞得有趣,便拍着手嚷道:“它们要去哪里呀?为什么不留下来呢?”祖父摸着我的头,慢悠悠地说:“它们啊,是回家去。天冷了,这里的河要结冰了,它们要飞到暖和的地方去,那里有它们另一个家。”
另一个家。这念头,在当时幼小的我心里,是顶奇怪的一件事。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家呢?家,不就应该是那一个生着炉火,飘着饭菜香,永远有亲人在等着你的地方么?如今想来,那时的我,是何等的幸福,又是何等的懵懂呵。我竟以为,人与万物,都可以安然地固守在一个地方,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这雁,这年复一年、秋去春来的雁,它们的一生,便是在这无尽的“离去”与“归来”中度过的。它们的生命,被这根无形的、由季节编织的绳索牵引着,永远在路上。北方是摇篮,南方是逆旅;抑或南方是故园,北方是征程?恐怕连它们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它们只是遵循着一种古老得如同日月星辰般的律令,一种镌刻在血脉深处的记忆,飞着,飞着。它们的家,不在北方,也不在南方,它们的家,是那一片又一片被翅膀丈量过的、广阔无垠的天空,是那一段又一段连接着温暖与寒冷的、漫长的旅途。
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
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只只南飞或北归的雁呢?我们告别童年的老屋,去往遥远的城市;我们辞别熟悉的故土,奔赴未知的异乡。我们一次次地启程,一次次地迁徙,肩上扛着梦想,心里装着牵挂。我们也在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一个能让灵魂安顿下来的“家”。只是,我们的路途,比雁群更为错综复杂,我们的方向,也远不如它们那般明晰。雁的南飞,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确凿的归宿;而我们的漂泊,却常常伴随着迷惘与惶惑,不知何处是终点,甚至,不知为何要启程。
古人对于这雁,似乎也寄托了无穷的心事。那乡愁,那别绪,那岁月流逝的感慨,都一一交付给了这天空的过客。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写得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寥寥十二个字,秋的萧瑟,离人的凄婉,便如一幅水墨,淋漓尽致地渲染开了。那雁的南飞,成了离别的信号,成了相思的触媒。它每一次的振翅,都仿佛扇动起人心底那最柔软、最易感的一隅。还有那“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缱绻,那“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期盼,那“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的悲凉。这小小的飞禽,竟承载了如许深重的情感,它划过天空,也划过了无数诗人与游子敏感的心扉。
我眼前的这一群,它们可懂得这些附着在它们羽翼上的、沉甸甸的愁思么?我想,它们是不懂的。它们只是飞,单纯地、专注地飞。它们的鸣叫,在诗人听来是哀音,在它们自己,或许只是互相鼓舞的号角,是确认彼此存在的讯息。这种“不懂”,反倒成就了一种伟大的纯粹。它们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也不为任何诗的吟咏而改变航向。它们只忠于自身的律动,忠于那来自天地深处的、神秘的召唤。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西边的天际,烧起了一片绮丽的晚霞,像是打翻了一坛陈年的葡萄酒,泼洒得到处都是,那酡红的光,给远山的轮廓、林子的梢头,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忧郁的金边。那群雁,早已不见了踪影,它们想必已融入了南面那苍茫的暮色里了。天空重新变得空旷而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依然立在窗前,许久没有动弹。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凉意,拂在脸上。屋里没有开灯,暗沉沉的,只有书桌上那本未合拢的书,还反射着一点微弱的、白茫茫的光。
那雁,是飞走了。它们带走了这片天空的喧嚣,也留下了一片更为广大的、属于沉思的静默。我的心里,忽然不那么怅然了。反倒有一种被洗涤过的、清冽的安宁。
我来这城郊的山居,本就是为了暂避尘嚣,寻一份清净。我原以为,这清净便是在这无人打扰的屋里,读几页闲书,喝几口淡茶。直到此刻,见了这雁,听了这风,望了这霞,我才恍然有些明白。真正的宁静,或许并非固守一隅的死寂,而是如这雁群一般,在动态的、向前的生命流徙中,所保持的那份内心的从容与平衡。
它们飞走了,但它们还会回来。当春风再度吹绿了北方的原野,融化了冰封的河流,那熟悉的身影与清唳,又会充满希望地,划破长空。这离去与归来,本身便是一种圆满,一种对抗时间与虚无的、悲壮而优美的仪式。
我慢慢收回目光,在渐浓的黑暗里,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一盏旧台灯。一团温暾的、橘黄色的光晕,便在四周散了开来,照亮了一小方书桌。光晕之外,是无边的、沉默的夜。我仿佛又听见了那一声辽远的、穿透云层的雁鸣,它不在耳边,而在心里,悠悠地,久久地,回荡着。
我坐下来,摊开一张素白的信笺,想写点什么。笔尖在纸上停留了许久,却只落下三个字:
“雁南飞。”
墨迹慢慢地洇开,像一只飞远的、淡淡的雁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