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情自古伤离别”七个字,像从极深极远的古井里汲上来的一瓢冷水,带着千百年浸透的凉意,兜头浇在我这偶然路过的现代人心上。那凉意并不刺骨,却缠绵,丝丝缕缕地渗进骨缝里,让你不由得打一个悠长的、属于灵魂的寒噤。
于是便想起古人的离别。那是一种何等郑重,又何等奢侈的仪式。没有电话,没有电报,一封书信要走几个月的旱路水路。一次挥手,可能就是一生的苍茫暮霭,音容永隔。因此,那离别便被拉得极长,也填得极满。要折柳,柳丝长,系不住离人的马;要饮酒,酒入愁肠,化作点点滴滴的相思泪。长亭更短亭,一程又一程地送,话仿佛总也说不完,其实翻来覆去,也不过是“珍重”二字。可偏偏是这二字,需要那么多的景物与情致来烘托,来承载。渭城的朝雨,巴山的夜雨,扬州的烟花,灞桥的风雪,都成了这离情别绪的底色。那时的空间是广阔的,时间也是缓慢的,慢到可以让一种情感充分地发酵,醇厚到足以醉倒,也足以痛彻后世每一个来品嚐的读者。
如今呢?如今我们是活在一个被压缩了的时空里。离别,变得太轻易,太迅疾,也太稀松平常了。机场、车站,吞吐着无数面无表情的迎来送往。一个拥抱,一句“到了发微信”,转身便汇入人海,快捷得如同处理一项日常公务。我们拥有了古人无法想象的联络速度,手指一动,声音与影像便能瞬间抵达地球的另一端。可是,那份萦绕在心头的、属于离别的“伤”,却似乎也随之被稀释了,淡得像白开水里偶然闪过的一丝甜,旋即被日常的琐碎冲刷得无影无踪。我们失去了“伤”的资格,也失去了“伤”的耐心。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说不上来。只觉得,我们情感的粗糙与麻木,或许正是对这快节奏时代的一种无奈妥协。我们不敢让离别太“伤”,因为明日还有会议要开,有方案要交。我们情感的弦,不敢绷得太紧,怕它在这高频率的振动下,猝然断裂。
然而,总有一些时刻,那被压抑的、属于古人的忧伤,会悄然浮上心头。
也是一个秋天,我送一位挚友去国远行。在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的机场大厅里,我们说着寻常的玩笑话,互相叮嘱着些“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套语。一切都很现代,很得体。可当他转身,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那长长的队伍时,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被拉得忽长忽短,最终消失在拐角。就在那一刹那,周遭鼎沸的人声、广播声忽然像潮水般退去,我的世界里万籁俱寂。一种极深极沉的孤独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我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从此以后,隔着偌大的海洋与大陆,能随时对坐饮茶、剖肝沥胆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我独自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黑夜,跑道上飞机的导航灯,像一颗颗流散的、冰冷的红宝石。那一刻,我心里盘旋的,竟是千百年前那阕词的旋律:“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原来,科技可以缩短空间的距离,却无法填平时间在人心里凿出的沟壑。那份“伤”,它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潜伏着,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跳出来与你对质,让你看清自己内心的那份柔软的、属于远古的依恋。
这又让我想起另一种离别,更为决绝,那便是与过往时光的离别。
去年回乡,发现老街尽头那家我自幼熟悉的旧书铺,终究是关门大吉了。代替它的,是一家灯火辉煌的连锁便利店。我站在那扇陌生的、反射着都市霓虹的玻璃门前,许久动弹不得。那书铺里混合着旧纸、霉味与阳光的复杂气息,那个总是戴着老花镜在躺椅上打盹的老板,那书架间被我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三国”、“水浒”……所有这一切,都像被一声无声的号令齐齐抹去,干净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便是我与我一部分生命的、静悄悄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你蓦然回首,来路已是一片茫茫。这种离别,无关地理,只关时间。它让你清楚地听见,生命那本书,正被风哗啦啦地翻过去一章,而你,连重读一遍的权利都没有。这种“伤”,是钝痛,是弥漫性的,它不激烈,却足以让整个心都变得空落落的,无所依凭。
夜更深了。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那喧嚣是别人的。我的斗室里,只有这一盏孤灯,与千年前的诗魂默然相对。我想,我们之所以还在读这样的句子,还会被这样的情感所触动,或许正因为在我们被现代文明包裹的内心深处,依然栖息着一个古老的、多情的灵魂。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自古”二字,道尽了一切。它是一条隐秘的河流,从《诗经》的岸边流来,流过汉唐的明月,流过宋元的烟雨,一直流到我们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们平日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它。但在某些寂静的、与自己坦诚相对的片刻,我们便能听见那水流深沉的呜咽。它告诉我们,无论外在的世界如何变迁,人心底对于联结的渴望,对于失去的恐惧,对于美好事物无法长存的哀矜,是亘古不变的。
那离别的伤,原来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深情的证据。证明着我们曾那样真切地活过、爱过、联结过。证明着我们并非冰冷的机器,而是有温度、有记忆、会眷恋的“人”。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我端起,将那冰冷的余沥一饮而尽。苦涩之后,竟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也罢,也罢。既然“多情”是宿命,“伤离别”是这宿命必然的代价,那么,便承受这伤,品味这伤吧。在这透彻心扉的凉意里,我仿佛与古往今来所有在别离中沉吟、叹息的灵魂,达成了一次沉默的共鸣。我们,原来都是这永恒情感之河上,同舟的渡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