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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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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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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樵问答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我所客居的这座江南小城,连日来都浸在一种霏霏的、细得看不见的雨丝里。空气是湿漉漉的,带着桂子将残未残的余香,和泥土被润透后翻上来的清气,黏在人的衣衫上、眉睫上,也黏在心头,拂之不去,酿出一种无名的、淡淡的闲愁。书斋的窗格整日价沉闷着,案头那部注疏得密密麻麻的《南华经》,字迹也仿佛在潮气里氤氲开来,成了一片模糊的墨晕。我于是感到一种迫仄,不是来自这方寸的斗室,而是来自心里那团理还乱的思绪。

这便是我那日决意出门走走的起因了。 仿佛一个被闷得太久的人,本能地要寻一口新鲜的呼吸。信步出得城来,沿着一条人迹渐少的土路向南,不过二三里,景致便豁然地不同了。城池的喧嚣,像退潮一般,远远地遗在了身后。眼前展开的,是一派疏朗的、明净的野趣。路的尽头,横着一带不甚高,却连绵起伏得颇有姿态的山峦,山色是经秋雨洗刷后的苍碧,间或点缀些枫树的酡红与乌桕的赭黄,像一幅刚刚落笔,颜色还未干透的倪云林的小品。山脚下,静静地卧着一片湖泊,这便是我要去的水边了。

这湖是小的,算不得烟波浩渺,却也自有它的一番清旷。岸边没有精致的白石栏杆,只随意地生着些蓼草与芦苇,都已带了秋意,芦花半吐,在微风里摇成一片软白的云。风一来,蓼草便索索地响,像是在说些无人能懂的私语。离岸不远,泊着几条旧船,不是那种精巧的画舫,只是最朴拙的木板船,船身被水波与岁月一同淘洗得泛了白,木纹都清晰地显露出来,像老人手背上的筋络。而其中一条的船头,便坐着那位老渔人——我此际所见的第一位人物。

他总是不说话的。我去过许多回,几乎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他要么是静静地补着那似乎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要么便是闲闲地坐着,望着那一片澹澹的、青灰色的湖水。他的脸,是古铜色的,上面纵横的皱纹,便像是这湖上被风吹起的水纹,一层一层,刻着风日的痕迹。他的眼睛是浑浊的,却又在浑浊里透出一种极澄澈的光,仿佛他看的不是眼前的水,而是水底深处的什么,或是水那边极远极远的什么。

我起初只是在远处看他,像看一幅古画里的人物。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便也敢走近些,在他身旁的大石上坐下。他并不讶异,也不招呼,只偶尔将目光从湖上收回来,在我脸上轻轻一掠,又放回到那无穷尽的水光里去。那目光里没有探询,没有戒备,只有一种天真的、近乎于物的平和。我们便这样一同沉默着,听着水波一下一下,慵懒地拍着船帮,那声音又钝又空,听得久了,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慢了下来,空了下来。

那一日,夕阳正好,将整片湖水都染成了暖融融的琥珀色。远处的山峦,镶了一道金红的边,静静地卧着。老渔人没有补网,也没有闲坐,正缓缓地收拾着船上的物什,看样子是要回去了。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或许是那太美的暮色给了我一种虚妄的亲切,竟脱口问道:

“老人家,打了一天的鱼,收获可好么?”

他直起身,回过头来看我,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似有似无的笑意。他指了指船尾的鱼篓。我探头一看,里面只有寥寥几尾小鱼,在浅浅的清水里,闪着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银光。

“就这么些么?”我有些替他惋惜。

他却不以为意,拍了拍船舷,像是在拍一个老伙计的肩膀,然后用那沙哑的、仿佛生了锈的嗓音,慢悠悠地说:

“够一餐饭,就够了。你看这湖,它给了我一天的好风日,给了我水鸟的叫声听,给了我这满眼的波光。我带走的,是这几尾鱼;我留下的,是这一天的自在。这买卖,不亏。”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里的那口古井,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他也不再说什么,撑起长长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的泥土,那小船便像一片羽毛似的,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暮色深处,只留下一道渐渐平复的水痕,和满湖的寂静给我。

我怔怔地站着,心里反复咀嚼着他那几句话。这道理是何等的简单,又何等的深奥!我们这些在尘网中挣扎的人,所求的永远是“更多”,更多的利,更多的名,更多的保障,仿佛人生便是一场屯积的竞赛。我们扛着沉重的行囊在赶路,累得气喘吁吁,却忘了抬头看一看路边的野花,听一听山间的清泉。而这位老渔人,他似乎是倒着活的。他先求的是那一份“自在”,是那“好风日”,是那“水鸟的叫声”与“满眼的波光”,至于那几尾鱼,倒成了顺手得来的、微不足道的添头了。他的富有,不在于鱼篓的深浅,而在于他整个生命与这湖光山色的交融无间。

这便是我与渔的问答了。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比我读过的许多高头讲章,更让我心惊。我隐隐觉得,那另一面的山影里,或许藏着这问答的另一半。

这念头的生发,便是另一段行程的起由了。 隔了几日,我便循着一条被樵夫与雨水踩踏出来的小径,走进了山里。这山路是逼仄的,两旁是蓊郁的树木,以松与栎为多。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筛下来,便成了地上晃动着的、圆圆的金钱豹的斑纹。空气是凉沁沁的,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厚实的气味。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在一片较为平坦的坡上,看见一个正在砍斫枯枝的樵夫。

他比那渔人要年轻些,壮实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肌肉在衣衫下有力地起伏着。他看见我,停了手里的斧子,用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露齿一笑,那笑容是明亮的,毫无心机的,像这林间突然漏下的一束阳光。

“歇歇脚吧。”他招呼我,声音洪亮,震得一旁的树叶似乎都簌簌一动。

我便在他身旁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他放下斧子,也从怀里摸出一个粗陶的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这活儿,很辛苦吧?”我看着地上那堆劈好的柴火,问道。

“辛苦?”他哈哈一笑,“力气是奴才,使了又来。你看这满山的树,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它们的力气是从地里来的。我的力气,是从饭食里来的,睡一觉,便又长满了。有什么辛苦?”

他的话,又是一种气象。他不谈收获,却先谈那力量的源泉,那生命的循环。他将自己看作这山的一部分,他的劳作,也便成了这山荣枯节奏里自然而然的一拍。

“整日在这深山里,不觉得寂寞么?”我又问,心里想着城市里那喧嚣的、扰攘的所谓“热闹”。

“寂寞?”他显出几分诧异的神色,随即伸开他那粗壮的手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将整座山林都圈了进来,“你听,它们都在跟我说话哩。”

我凝神细听。风过松梢,是“飒飒”的低吟;不知名的鸟儿,在深处“啾啾”地鸣啭;甚至那脚下腐叶里,似乎也有小虫在窸窣地爬。这些声音,平日里只觉得是寂静的一部分,此刻经他一说,却仿佛真的都有了生命,在用一种古老而亲切的语言,彼此交谈着。

“这风,这鸟,这满眼的绿,都是我的伴当。”他拾起一片椭圆形的、边缘带着细齿的叶子,在手里捻着,“再说了,今日砍了柴,明日挑了去镇上换些米盐,街上的人声,店铺的招牌,不也是另一种热闹么?山里有山里的静,街上有街市的闹,都是好的。就像这天,有晴有雨,日子,才有味道。”

我默然了。他对于“寂寞”的消解,是如此的浑然天成。他不是在对抗寂寞,而是将自己化入了那更大的、充满生意的“不寂寞”之中。他安于山中的静,也乐于街市的闹,在他那里,静与闹并非对立的两极,而是生命流动的两种自然形态。他的心是敞开的,既能容纳整座山的幽深,也能容纳一街市的烟火。这是一种何等的通达与圆融!

下山的路上,我的脚步是轻快的,心里却装满了沉甸甸的思绪。那渔,那樵,他们一个在水畔,一个在山中,一个求的是“心的自在”,一个安的是“身的所处”。他们的问答,似乎并未直接交锋,却像两条各自发源的溪流,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在我的心底汇合了。

渔人的智慧,在于“舍”。他舍弃了对物产的贪求,故而得到了与天地精神相往还的自由。他的世界是横向的、平面的,是那无垠的水面与天空,他的心也便如这水面一般,澄澈而空灵,能映照万物,却不留一物。这是一种道家的、出世的姿态,是“逍遥游”的缩影。

樵夫的智慧,在于“安”。他安于这山林的节奏,安于这劳作的本质,安于生命的枯荣与动静。他的世界是纵向的、立体的,是这扎根于厚土的山峦与树木,他的生命也便如这树木一般,从传统的、朴素的土壤里汲取养分,向上生长,从容而坚韧。这是一种儒家的、入世的精神,是“素其位而行”的写照。

然而,他们又并非是截然分开的。渔人那“够一餐饭就够了”的知足,何尝不是一种“安”?樵夫那“力气是奴才,使了又来”的洒脱,又何尝不是一种“舍”?原来那至高的哲理,到了最后,竟是相通的。仿佛攀登一座高山,那道家是从北坡攀援,讲究的是虚静、无为,与自然冥合;那儒家是从南坡跋涉,讲究的是笃实、力行,在人事中磨练。路径不同,所见的云海松涛或有差异,但当他们最终抵达那绝顶时,所见到的,必是同一轮光辉的明月。

这渔樵的问答,便是那明月在我这俗子心上的投影了。它不给我答案,只给我一片清光,让我在纷扰的尘世里,时时能想起,在那水之涯、山之麓,还有那样一种活法。他们不是圣贤,只是两个平凡的劳作者,然而他们的身影,在这苍茫的暮色里,却比许多高冠博带的身影,更接近那永恒的真谛。

回到我的书斋,窗外已是万家灯火,那一片市声,隔着玻璃,也变得朦胧而遥远了。我提起笔,觉得满腹的话,却又不知从何写起。那渔人与樵夫的脸,在灯影里交替浮现,他们的言语,混合着水声与松涛,在我耳边回响。我终于在素白的纸上写下:

“得失浑忘,云水悠悠心共远;荣枯不问,青山隐隐意同闲。”

写罢,掷笔于案。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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