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人间的烟火气太重了,浊浊的,沉沉的,积在低处,像一层洗不去的油腻,蒙在万事万物的表面。于是,我便格外地想念起一种气味来。这念头一起,脚便不由自主地,向着城外那一片荒寂的园子走去了。
园子是极老的,废置了有些年头。墙垣是斑驳的,脚下的石子路也是坑坑洼洼的,缝里攒着去岁枯黄的、僵直的草梗。四下里尽是些光秃秃的树木,枝桠交错着伸向灰白的天,像无数焦黑的、绝望的手,在乞讨着什么。风过处,只有一片簌簌的、干冷的响动,更显得这世界的空阔与寂寥。我的心里,也原是空着的,揣着一个微茫的念想,像揣着一星未熄的炭火,在这无边的清冷里走着。
绕过一座倾圮了一半的假山,我的脚步便蓦地停住了。仿佛是一段极滞重、极喑哑的琴曲,在冗长的休止后,忽然迸出了一个清越的、颤动的音符——那一缕香气,便是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倏然潜入我的鼻观。
它不是涌来的,也不是飘来的,倒像是从极幽邃的梦里渗出来的一丝清醒。极淡,又极韧;似有,还无。你刻意去寻它时,它便狡黠地躲开了,仿佛只是你一念的错觉;待你心灰意懒,不再理会时,它又悄悄地挨近来,用那一点冰冷的、甜意,轻轻搔着你的灵魂。我站定了,屏住呼吸,用全副的精神去迎接它。这清,是一种洗涤。仿佛连日来压在胸口的那些尘嚣与烦虑,都给这一缕游丝般的气味,轻轻地托了起来,又淡淡地化开了。人间所谓的“清气”,大约便是如此了罢。
我循着这无形的指引,向前走去。于是,我便看见了它。
它并非孤零零的一株,而是疏疏落落的几棵,立在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溪边。枝干是墨黑的,瘦硬如铁,以一种极其倔强的姿态,盘曲着,伸展着。那上面,没有一片叶子。所有的,只是那花。那梅花,也生得奇崛。它不是那种烂漫的、喧闹的花。它们是小小的,紧紧地依偎着那如铁的枝干,像是从这钢铁的魂魄里,直接凝结出的温润的梦。花瓣是半透明的,有一种玉的质感,又像是用初雪凝成的,薄薄地绷着,透着一层莹洁的光。有的是纯然的素白,白得那样纯粹,那样决绝,不容一丝杂色;有的却在瓣尖上,染着一抹极淡的绯红,宛如宣纸上偶然晕开的胭脂,又像是少女听见一句极恳切的赞语后,那悄然飞上玉颜的羞赧。
我走近了,傍着一株老梅坐下。那香气便愈发地真切了。它不再是游丝,而成了清流,潺潺地,从每一朵花、每一根枝条里流淌出来。这香气,是冷的,带着雪的寒意与月的孤高;可细细品来,那冷意里,又分明包裹着一缕极幽远的温存,一种不屈的、内里的暖。它不像春日里那些蜂围蝶阵的花香,甜得有些发腻,浓得有些逼人。它是孤高的,只肯给那些耐得住清冷、懂得在静默中寻觅的鼻子。南朝诗人谢朓有句诗说,“馀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我此刻虽不见青山与白日,但这梅的香,却正有那种“寒雾开白日”的力量,能让你混浊的心眼,豁然地清明起来。
我仰起头,静静地看。看那黑色的铁枝,如何托起这冰清玉洁的精灵。这实在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对照。那枝干,是历经了无数风刀霜剑的,是枯寂的,是死亡的象征;而这花,却是鲜活的,柔嫩的,是生命最华美的绽放。然而,它们偏偏这样和谐地、相依相存地长在一起。我忽然想,这梅的魂魄,怕不只是那柔媚的花,更是这嶙峋的枝罢。那花,是它向世界吐露的、一星半点的诗句;而这枝,才是它深藏不露的、承载着一切苦难与风骨的筋骨。没有这枝的“浊”,便显不出那花的“清”;没有那枝的“刚”,也便护不住这花的“柔”。
风忽然大了一些,几片花瓣,受不住似的,从枝头悄然旋落。它们并不直坠了下来,而是悠悠地、恋恋地,在清冷的空气里画着弧线,像是一些不忍离去的叹息。我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这般清极美的花,终究也是要凋零的。这便又让我想起林和靖先生那孤山上的梅妻鹤子了。他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自是写尽了梅的风神,可我想,他日日与这清极之物相对,看它们开,看它们落,心中该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况味?那清,固然是傲世的,是孤高的,可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呢?这人间清气,原是要用绝代的孤独去换的。
然而,这清,又并非全然是避世的。你看那花瓣,虽是落了,却并不萎顿于泥淖。它们静静地躺在枯草地上,依旧保持着那莹洁的姿容,将那一点残存的冷香,缓缓地还给这天地。它们是以自身的消亡,来完成对这污浊人最后一次清芬的馈赠。这便是一种慈悲了。佛家说,“香严童子”因嗅沈水香而悟道,我虽无那样的慧根,但此刻,沐浴在这即将消逝的芬芳里,也觉得心地一片澄澈。这清,不是与“浊”势不两立的决绝,而是一种能够穿透、能够化解“浊”的、柔韧而强大的力量。它告诉我们,在这纷扰的尘世里,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不必同流,只需在自己的根本里,静静地开出花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园子里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成了深浅不一的墨痕。那几树梅花,也成了影影绰绰的一片,看不真切了。然而,那香气,却仿佛因了这夜色的浸润,而更加分明起来。它不再依托于视觉的存在,而是纯粹地、无所凭依地弥漫在空气里,成了这黑夜的魂魄。
我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尘土,准备离去。来时的空落,此刻已被一种丰腴的宁静填满了。我知道,我带不走这一园的梅,这一树的清。但我的肺腑间,我的襟袖上,已满满地是它的气息了。
回到我那灯火零星的小屋,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沉闷的、带着些许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便是人间的味道了。我并未感到失望或厌烦,只是静静地走到窗前,将那扇小窗推开。夜风带着寒意涌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风中,似乎还萦绕着,一丝从远方园子里跋涉而来的、清极了的梅香。它淡得几乎不存在,却又真真切切地,在我的心头盘桓。
这人间,大约是浊的。但幸而,还有梅。还有这梅,肯在无人处,为人间,守这一脉清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