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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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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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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丽行

车到瑞丽时,午后的光景正浓。这光,是毫不吝啬的,慷慨地泼洒下来,落在身上,竟有了些微的重量,沉甸甸的,暖洋洋的,教人有些醺然的倦意。空气是黏稠的,仿佛一瓮新酿的、未曾滤清的酒,浮动着泥土的、草木的、以及种种无名香料杂糅在一起的、复杂而又生动的气息。我立在道旁,有些无措,像一个误入缤纷梦境的人。街道两旁,是些热闹而纷乱的铺子,招牌上曲曲折折的傣文,下面缀着小小的汉字,像一种神秘的注脚。黄的芒果,绿的菠萝蜜,累累地堆在竹编的箩筐里,那颜色浓烈得几乎要流淌下来,不似人间所有,倒像是古画上大胆滴落的、未经调和的石青与藤黄。

我来,原是漫无目的的。心里空落落的,许是想寻些什么来填补。是那传说中的孔雀翎毛的华彩,还是地图上一道细细的、墨画的边界所象征的某种终结与开端?我自己也说不分明。只觉得这南国的风,吹在脸上,也是异样的,带着一种温存的、却又执拗的推力,推着你向前去。

信步走着,不觉便被一股人声的潮水卷了进去,是边贸的市集了。这里是色彩的漩涡,是声响的熔炉。而其中最触目的,是玉,是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幽幽的绿。那绿,是说不清的,从深潭寒玉般的墨翠,到初春柳梢似的嫩阳绿,一层一层,一叠一叠,在猩红的丝绒上,在惨白的射灯下,静静地吐着光。那些守着摊子的,多是面色黧黑的汉子或妇人,眼神里却藏着鹰隼般的精明。他们不大声吆喝,只沉默地用一块软布,反复地、耐心地擦拭着手中的石头,或是擎着一柄小小的、光芒集中的手电,往石料的深处照。那光便倏地钻了进去,在石头的内里,晕开一团朦胧的、温润的晕,仿佛照见了它沉睡千年的梦魂。他们的目光,有时也这般探照过来,清冷冷的,似乎要掂量出你行囊的轻重,与心头的热望。

我于玉,是十足的外行。只觉得那光泽是好的,是一种内敛的、有了年纪的活物才有的光泽,不刺眼,却能将你的眼神牢牢地吸住。我俯下身,假装端详一块雕成如意状的挂件,那卖玉的妇人便用生硬的汉语,慢吞吞地道:“老板,好玉,养人的。”我报以一笑,没有答话。在这片由财富与审美的欲望交织成的浮华里,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疏离。这热闹是他们的,这精明的盘算,这关于石头的传奇,也都是他们的。我不过是一个偶然的过客,目眩神迷之余,心却像一片羽毛,始终落不到实处。

正彷徨间,一阵风来,送来一股极其浓烈的、辛甜交错的芬芳。这香气,是有棱角的,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直直地劈开了周遭混沌的空气。我循着那气味望去,看见一个老婆婆,蜷身坐在街角的阴凉里,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干枯的果实。她面前是几只竹篾编的小盘,里面盛着姜黄的、赭红的、深褐的粉末,还有一些扭曲的根茎与树皮。我走过去,那气味便更具体了,是香茅箭簇般的清冽,是姜黄泥土似的暖苦,还有些什么,我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像是山林自身的呼吸,浑厚而古老。它们混合在一起,不像店铺里那些盛在玻璃瓶中的香水,一味地讨好;它们有些冲,有些霸道,不由分说地钻进你的鼻腔,直抵肺腑,仿佛要将你身体里那些由都市带来的、陈腐的气息,都涤荡个干净。

那老婆婆是极老了。脸上的皱纹,密而深,像是干涸了千年的河床,每一道里都蓄满了风霜与日光。她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衣裳,坐在那片浓烈到几乎有些悲壮的色彩与气味里,却异常的安静。她并不招揽生意,只是低着头,用一双枯瘦得如同老树根茎的手,极慢地,极仔细地,将那些草根与树皮分门别类。偶尔有相熟的客人来,她便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微微舒展,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用我完全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几句。那声音是沙哑的,平静的,像秋日里晒干的豆荚,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的声响。

我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理会,仿佛我与身旁的空气、与脚下的大地,并无分别。就在这静默的对峙中,我忽然觉得,比起那些被灯光供奉、被金钱衡量的玉石,这些沉默的、散发着本真气息的根与皮,倒更接近我模糊中想寻的东西。它们是从这片红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带着雨水与阳光的记忆,也带着采撷人手上的温度与生命的印记。它们不言不语,却仿佛在诉说着一切关于生长,关于腐朽,关于轮回的古老秘密。我买了一块土黄色的香木,说不出名字,只觉那气味沉静而悠远,能让人心安。

归途上,我将那块香木握在手中,它粗糙的、带着些许棱角的触感,竟给了我一种无言的、实在的安慰。我想,瑞丽是什么呢?它或许是那地图上的一个名字,是那庄严的界碑,是那琳琅的玉市,是那凤尾竹在月光下摇曳的婆娑身影。但于我,它更是这午后空气里暖烘烘的倦意,是那香料摊前一阵冲鼻的、令人警醒的芬芳,是那卖香老婆婆脸上,静默如大地般的、沟壑纵横的皱纹。那些光鲜的、传奇的,是它的表象;而这些朴素的、原始的,带着生命粗糙质感的,才是它沉沉的、不息跳动着的脉搏。我来时心是空的,此刻,似乎被这点点滴滴的、粗糙而真实的感触,轻轻地填上了一些。

待到暮色四合,我再看这瑞丽,景致便又不同了。这里的暮色,不是内地那种沉甸甸、黑魆魆压下来的,而是温暾的,潮润的,带着一种植物性的暖意,像一床新晒过的、蓬松的棉被。空气里满是些说不清名目的草木的香气,甜丝丝的,又有些许的腥,仿佛才下过一场看不见的细雨,将那些肥大的芭蕉叶,挺拔的棕榈树,以及许多开着奇形怪状花朵的植物,都温柔地濯洗了一遍,蒸腾出这满世界的、懒洋洋的生机。我立在车站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气息直透肺腑,人便像一株在北方干燥风沙里久旱的植物,霎时得了灌溉,通体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第二日,我便去看那畹町的界桥。桥是极普通的铁桥,不长,静静地架在一条不算宽阔的、泛着黄浊的河水上。河水是缓慢地流着的,看不出什么波澜。然而,导游轻声地说,这边是中国,那边,便是缅甸了。这原是极严肃、极沉重的一件事,身临其境,心里却生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仿佛只需一步,便可跨了过去,那边的风物,与这边也无甚大别,一样的绿树,一样的黄土,一样被这南国的日光与雨水滋养着。我扶着那冰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铁栏,望着对岸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涂着异样图案的货车,心里想的却是,古人所谓“咫尺天涯”,大约便是这般滋味了。界限这东西,原是人用理性与意志画出来的,无形无质,却比铁打的栅栏、石砌的城墙,都来得更为坚固,更难以逾越。

在姐告的边境市场里,这种由界限所带来的疏离感,便愈发模糊,甚至有些滑稽了。满眼是熙熙攘攘的人,穿着各色的“笼基”,拖着凉鞋,黝黑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南国阳光长久熏染出的、懒洋洋的、知天乐命的神情。小贩的吆喝声,用的是软糯的傣语,间或夹杂着生硬的汉语与缅语,成了一种奇特的、流动的背景音乐。地摊上摆着的,是缅甸的翡翠,印度的香料,泰国的手工艺品,五光十色,堆砌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泼辣而鲜艳的热带风情。我蹲在一个卖香料的摊子前,那摊主,一个包着粉色头巾的、眉眼柔和的缅甸妇人,便对我腼腆地一笑,递过一小块深褐色的、貌不惊人的木头。我接过来,放在鼻尖,一股极浓郁、极沉静的香气,便丝丝缕缕地,仿佛自己有生命一般,渗将进来。它不像任何花香果香,没有那般轻浮的甜媚,倒像是一段被时光凝固了的、古老的梦,带着庙宇的幽深与森林的神秘。这香气,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将周遭一切的、沸反盈天的喧嚣,都轻轻地推开,隔绝在外,为你圈出一小块宁静的、属于内心的地盘。

然而瑞丽最撼动我的,还不是这些人为的熙攘与交融,而是那独树成林的、自然所展现的磅礴神力。那日午后,我走到芒令寨旁,远远便望见那一大片铺天盖地的绿,像一朵墨绿色的、停驻在地上的、生机勃勃的云。走近了,才看清,那原是一棵巨大的榕树,怕是已活了上千岁的年纪。它的主干,臃肿而雄健,要十几个人伸开了手臂,方能合抱,树皮虬结盘曲,如龙如蟒,镌刻着无尽的岁月。最奇的,是它那无数条气根,从横生的枝干间垂落下来,初时细如游丝,在风中飘摇,及至地面,便像饥渴的手指,牢牢地扎下根去,吮吸养分,又长成新的、坚实的树干。这般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生生不息,不过是一棵树,竟凭着自身那倔强而绵长的生命力,繁衍成了一座蓊蓊郁郁的、可以走进去的林子!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密不透风的叶隙,费力地筛下万千斑驳的、金绿色的光点,在地上,在裸露的树根上,晃晃悠悠的,像一群跳舞的、透明的精灵。我独自走入这由一棵树所创造的“林”中,周遭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空气也仿佛变得凉了,更静了,静得只听得见自己脚下,踩着落叶与软土的、沙沙的脚步声。那声音,轻悄悄的,像是怕惊扰了一个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开始的、亘古的梦。我用手抚着那一条条已长成合抱之木的气根,感受着它粗糙而温暖的肌理,心里蓦地生出一种巨大的敬畏。这树,它不言,不语,不争,不逃,只是将生命最本原的力量,活成了一场绵延不绝的、庄严而沉默的仪式。在它面前,那些关于界限的执拗,关于得失的焦虑,都显得何等渺小与可笑。

夜里,宿在傣家的竹楼里。竹楼是架空的,底下养着牲口,隐隐有生活的、温热的气息传来,倒不觉得难闻,反有一种朴拙的、乡土的踏实,教人心安。躺在冰凉的竹席上,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墨一般的黑与静。只有远远近近的虫声,毫无征兆地,忽然间便响了起来,织成一张绵密而无形的网,将整个夜都温柔地笼罩了。那虫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像无数架极小的、不知疲倦的纺车,在黑暗中,孜孜不倦地纺着那看不见的、光的丝线,要将这黑夜,纺成黎明的锦缎。我在这宏大而又精微的虫唱里,睁着眼,忽然想起了日间所见的界桥,市场,和那棵大榕树。这瑞丽,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将人为的界限与天然的交融,将生命的短暂与自然的永恒,将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寂静,如此和谐地、不露痕迹地糅合在了一起。人在这里,被这红土、绿树、香气与声响包裹着,便也忘了许多固有的、僵硬的执念,心变得像这里温暾而潮湿的空气一般,软了,开阔了,能容纳更多的东西了。

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枕边那块土黄的香木,仿佛又送来了那股沉静的、悠远的芬芳,伴着窗外那如潮水般涨落的虫唱,丝丝缕缕地,一直氤氲到我的梦里来了。那梦里,没有边界,只有无边的、温柔的绿,与绵长的、不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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