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向上,我们来到了玉溪南恩。这是滇南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日,晨雾尚未散尽,阳光穿过云隙,在山谷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此行的目的很单纯——友人多次说起南恩瀑布的奇绝,总说那不只是风景,更是一种生命的启示。于是趁着这个清晨,我们便来了。
路是湿漉漉的,石阶上铺着一层茸茸的青苔,踩上去,软软的,没有一点声息。两旁的树木,蓊蓊郁郁的,将日光筛得细碎,斑斑驳驳地洒下来,像一场迷离的旧梦。空气里满是草木与泥土的、清冽而又微带腥甜的气息,吸一口到肺里,那凉意便丝丝地渗开来,教人精神为之一振。愈往上,那水声便愈发地清晰起来。初时只是隐约的一片,混在风声与虫鸣里,辨不真切;渐渐地,那声音便有了形状,有了分量,不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了——仿佛整个山谷的胸膛都在微微地、持续地颤动着。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一亮,那瀑布,便毫无预备地、整个地撞进了我的眼里、心里。
那一瞬间,我竟是失语的。
那并非一条寻常意义上“挂”在前川的布帛。它像是从九霄云外倾泻下来的一道凝固了的闪电,又像是太古之初便在此处奔腾不息的一条活的银河。它的上端,隐没在氤氲的雾气与嶙峋的岩石之后,看不真切,只觉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磅礴的生机,从那山的至高处决绝地奔赴而下。那水流,并非是纯然一色的白,而是在飞溅、奔突的过程中,幻化出万千的层次来。顶端是带着些许青苍的玉色,沉静而凛冽;到了半空,受着日光的映照,便迸裂成亿万颗跳跃的、眩目的珍珠,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毫无杂质的乳白;及至将要落入底下那碧沉沉的深潭时,它又舒卷开来,化成一片迷离的、半透明的烟霭,像一匹永远也织不完的冰绡,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我寻了一块临潭的、平坦的巨岩坐下,决意不再是用眼,而是用整个的灵魂去贴近它,聆听它。
这声音,初听是混沌的一片,是天地未开时的巨响。但当你凝神静气,将心神沉潜下去,那混沌便渐渐析离出丰富的层次来。那最高处的水流撞击在岩石上,是一种清脆而铿锵的金石之音,急促,密集,如同万马奔腾中的金铁交鸣,是这雄浑乐章里最高亢的领奏。中间的部份,水流汇成一股,垂落时便是一种浑厚而沉雄的轰鸣,它不尖锐,却有着撼动山岳的底气,一声声,沉稳地,撞击在你的胸膛上,让你觉得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应和着它的节拍。而那最下层,无数细小的水珠溅落潭面,汇成一片淅淅沥沥的、绵绵不绝的絮语,像春蚕在啮桑,像情人在夜窗下的私语,温柔而又固执,永无休止。
这高、中、低三重的声响,并非各自为政,而是奇妙地交织、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无比和谐而又无比壮阔的交响。它不像人间的任何丝竹管弦,那声音里带着大地的脉搏与天空的呼吸。它喧哗,却是一种能让你内心获得宁静的喧哗;它狂暴,却是一种能涤荡你五脏六腑的狂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一股奔泻不息的水流。它从不可知的源头而来,带着雪山的寒冽,带着云气的飘忽,义无反顾地跃下这千仞的悬崖。在这一跃之中,它粉身碎骨了。那完整的、柔韧的水体,在空中被撕扯成亿万颗晶莹的碎片。这该是何等惨烈而又壮美的一种牺牲!然而,也正是在这彻底的粉碎之中,它迸发出了生命最璀璨的光华——那瞬息万变的虹霓,那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弥漫山谷的水雾,无一不是它粉碎自身后所绽放的、最辉煌的生命之花。
它不曾犹豫么?在那高高的崖顶,在决定纵身一跃的刹那?我想是不会的。那是一种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的必然奔涌,是一种认定了归宿的、纯粹的奔赴。它的生命意义,仿佛不在于长久地保有那完整而安静的形态,而恰恰在于这惊天动地的一“失”——失去原有的形貌,融入更广阔的天地。这粉碎,于是不再是终结,而是一种升华,一种成全。它在自我的消亡中,成就了整座山谷的生机:潭水因它而丰盈,草木因它而青翠,空气因它而润泽,连我这异乡人的干涸的心灵,也因它而获得了片刻的清凉与充盈。
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些活在历史烟云里的人。庄周笔下那“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固然是逍遥的;但若它只是眷恋着北海的安宁,不肯将自身托付给那六月的大风,它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只平凡的巨禽罢了。它必须“失”去那片熟悉的土地,才能“得”到整个苍穹的广袤。又譬如那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他将自身的清白与忠贞,投入了汨罗江的滔滔浊流,这在政治上,是一种彻底的失败与消亡。然而,正是这肉身的“失”,却换来了他精神的水恒“得”——他的《离骚》与《天问》,便如这瀑布激起的虹霓与声响,千百年来,依旧在震荡着一个民族的心灵。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夫子伫立在河边的叹息里,满含着对时间流逝的惆怅。然而眼前的瀑布,却以一种更激烈、更直观的方式,向我昭示着“逝去”的真谛。时间并非只是一条平静流淌的河,它更是一道飞驰的瀑布。它的每一刹那,都在急速地、不可挽回地坠落与消亡。我们感伤于它的无情,却往往忽略了,正是这冷酷的、一往无前的“逝去”,本身才构成了生命最动人的韵律。没有这瀑布的“舍”,哪来深潭的“得”?没有光阴的“逝”,哪来此刻“我”与“瀑”的相遇与相知?这相遇,虽是刹那,但因了这领悟,便也有了永恒的意味了。
不知不觉,日影已然西斜。山谷里的光线变得柔和而富于暮色。那瀑布的轰鸣,听久了,仿佛不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我自己的心底里生长出来的。它冲刷着平日里积存的琐屑、烦忧与尘埃,一遍,又一遍。我来时的那一身尘俗的燥热,此刻已不知去向,只觉得通体透着一种山泉般的清凉。
我站起身,准备离去。转身的刹那,我忽然觉得,那瀑布的声音里,除了雄壮,竟又听出了一丝温柔的叮咛。它像是在说:去吧,回到你那烟火的人间里去。只是莫要忘了,你的胸中,也曾有过一片,飞流直下的月光。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那道银河,已不在玉溪之畔,不在南恩的山谷里。它从此,落在了我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