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几株梧桐,这几日便成了主角。先前还是蓊蓊郁郁的一团墨绿,不知在哪一夜的哪一个时辰,西风便悄悄地调换了颜色。先是叶缘上一点点焦黄的痕迹,像美人眉间淡扫的愁;渐渐地,那黄便晕染开去,成了赭石,成了金黄,成了某种沉甸甸的、饱含着生命最后热忱的色调。它们挂在枝头,不再是夏日里那种谦卑的、簇拥着的模样,而是一片片都舒展开,坦然地迎着光。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光线仿佛也变得醇厚了,透过那些半透明的叶子,竟像是透过一片片温润的古玉,或是上好的蜜蜡,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晃动着的光影。风一来,它们便不再坚持,爽爽快快地,打着旋儿,悠悠地飘落下来。那姿态,并非不情愿的凋零,倒像是一种从容的告别,一种功成身退的舞蹈。一片,又一片,带着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落在地上,铺成一片绵软而绚烂的毯子。
我是不忍立刻去扫的。总觉得那是一种煞风景的举动。这满地的斑斓,是秋天写下的最华美的诗句,每一个字都闪着光,带着韵,怎能用一把冰冷的竹帚,草草地便将它拂了去呢?于是我只由着它们去,看着它们层层叠叠地积着,脚踏上去,发出一种“沙沙”的、脆亮的声响。这声音里,没有衰败的凄切,反倒有一种成熟的、干爽的、教人心里踏实的感觉。
这景象看得久了,心里便不免生出一些辽远的遐想来。我想起南朝的乐府里,那喜欢在秋天里想念的女子。“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那风是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带着夜露的微凉,吹动了床前的罗帐,也吹动了心底的相思。她所见的秋风,大约也是这般,扫动着庭前的落叶吧。只是她的心境,与我的究竟不同。她的秋风里,满是缱绻的离愁与无着的等待,是“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般婉转而炽热的情意。而我此刻,对着这满院的萧疏与明净,心里却是一片空濛的宁静,并无一个具体的、可以“寄情”的远方。若说有,那这“情”便是寄予这流转不息的光阴本身了。
思绪再向前飘,便飘到了更古远的时节。那位自沉于汨罗的楚大夫,不也在秋风中发出过惊天动地的诘问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想来那洞庭湖边的秋日,水波浩渺,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该是何等阔大而又悲壮的景象!那纷飞的木叶,在他眼中,或许便是破碎的山河,是凋零的理想,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边落寞。那秋风,扫去的不仅是自然的落叶,更是一个士大夫凛然的人格与一个时代最后的尊严。那样的秋风,是带着金石之声的,是悲慨的,沉重的。
如此一想,这看似无情的“扫”,内里竟藏着宇宙间一种至深的慈悲与公平。它扫去陈腐,是为了给新生腾出地方;它扫去浮华,是为了显露生命的本真。春夏的繁华,是一场盛大而热闹的梦;秋日的凋零,便是这梦醒时分那片刻的清冷与沉思。没有这清冷,那梦便显得虚浮;没有这沉思,那生命便只是盲目的生长。这仿佛是一种仪式,一种必不可少的、关于告别与重生的仪式。
我低下头,重新审视着脚下的落叶。它们静静地躺着,形态各异,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还带着大半的绿意,只是边缘镶了一圈金黄,像是不甘心的少年,匆匆告别了枝头;有的则已全然是灿烂的金色,叶脉清晰,如同用金线绣出的精致地图,记载着它一生所经历的风雨与阳光;更有那已转为深褐色的,蜷缩着,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已了却了所有心事,准备安然化作春泥。我不禁蹲下身,拾起一片完整的、形似手掌的梧桐叶。它的质感是干而脆的,带着阳光的余温。我轻轻一捻,它便发出一声极细微的脆响,碎裂开来。这并非毁灭,我心想,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它将归于尘土,在漫长的冬日里,被冰雪覆盖,被时间分解,最终融入大地的血脉。待到明年春风又起,那枝头萌发的点点新绿里,谁能说,没有它沉默的奉献呢?
龚定庵的诗句,此刻用来,竟是如此的贴切: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护花”的,又何止是落红?这满地的落叶,不也是如此么?它们以自身的飘零与腐朽,完成了对母体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供养。这是一种伟大的、沉默的循环,是生命最朴素也最深刻的哲学。
风又起了一阵,比先前更大了些。更多的叶子离开了枝头,纷纷扬扬,仿佛一场金黄色的、无声的急雨。它们在空中旋转、飘舞,划出最后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安然地归于根部的怀抱。那先前还显得有些疏朗的枝干,此刻在风中微微摇曳着,竟显出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清癯而硬朗的风骨。像一位卸去了官袍的隐士,虽布衣草履,眉目间却自有疏阔与从容。它坦然地裸露着自己,向着高而远的天空,仿佛在说:“我将我所有的繁华都赠予了时光,如今一身轻松,正好与你,这清冷的天空,作一场冬日里清醒的长谈。”
我立在这风中,衣袂也被吹得飘荡起来。那股子凉意,直透进肌肤里,却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一种被涤荡过的清爽。心里的那点尘虑,仿佛真被这秋风当作落叶,一丝丝地扫了去,留下了一片光洁的、镜子也似的平静。这平静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对自然律法的深深敬畏,与对生命循环的默默领悟。
天色渐渐地向晚了。西边的天上,烧起了一片绮丽的霞光,那颜色,竟与地上的落叶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温暖的、即将告别的暖色调。霞光映在那些光秃的枝桠上,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瑰丽的玫瑰金,像是给这肃穆的秋日图卷,添上了最后温柔的一笔。
我终于转身,走进屋里,取出了那把靠在墙角的竹帚。我走到院中,开始一下一下,轻轻地扫起那些落叶来。我不再觉得这是煞风景的事了。这“沙沙”的扫地声,此刻听来,也成了这秋日交响乐里,一个自然而和谐的章节。我将它们扫到梧桐树的根部,堆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坟。这不是埋葬,我想,这是一种安顿,一种回归。
扫净了院子,天地间仿佛更加空阔了。我搁下帚,回身望了一眼。暮色四合,秋风依旧,一阵一阵地,不知疲倦地,扫着这人间。而我的心,也像这扫净的庭院一般,廓然而清明,准备着,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洁净的冬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