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敦煌,原是为着那些洞窟的。想着那千年的彩绘与雕塑,在幽暗的烛光里该是怎样的一种庄严与慈悲;心里被一些芜杂的思绪缠绕着,便盼着能从那满壁风动的衣褶与沉静的眉目间,寻得片刻的解脱。待真到了敦煌,在那些被岁月磨蚀了光彩的佛与菩萨的凝视下站了许久,心里却仍是空落落的,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却穿不过的琉璃。那份厚重的、属于历史与艺术的美,沉甸甸地压着,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从莫高窟出来,天色尚早,心中那点无所适从的空茫,便像傍晚的潮气,一丝丝地漫上来。同行的友人说,既来了,不去看看月牙泉,总是憾事。我那时心下惘然,对于这沙漠中的一泓水,并未抱多大的期望;只觉得那大约是一处被游人足迹磨光了棱角的景致,去看看,也不过是完成一个“到此一游”的仪式罢了。于是便抱着这般可有可无的、近乎慵懒的心情,坐上了那辆驶向鸣沙山的车。
车行不久,窗外的景致便陡然换了天地。绿意是戛然而止的,像一曲温软的江南小调,弹到一半,弦忽然崩断,接续上来的,便是这无边无际的、黄钟大吕般的沙之乐章。那沙,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纯粹得不能再纯粹了,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这般模样,不曾沾染过一丝尘世的污浊。正午的日头,算不得酷烈,却有一种明晃晃的、不容分说的威严,将那亿万颗沙砾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箔。风是有的,却感觉不到它的形体,只看见沙丘的脊线上,有缕缕的流沙像烟一般地扬起,又柔顺地滑落,变幻出无数瞬息生灭的曲线。人立在这沙的波涛之间,渺小得如同一粒被遗忘的沙,那从洞窟里带出的、关于艺术与历史的沉重感,似乎也被这无边的静寂与空旷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原始的、赤裸的敬畏。
我随着那隐约的人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沙是软的,踩下去,便没及脚踝,有一种温存的阻力。走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觉得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两种东西:无涯的沙,与独行的我。这沙海,它吞噬过商队的驼铃,掩埋过古城的故事,也一定见证过无数如我一般的过客的惊叹与沉默。它是时间的化身,沉默着,却诉说着一切。我来时所追寻的那点“解脱”,在这浩瀚的沙海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又多么矫情了。
正当这念头盘桓不去时,脚下微微一硬,已踏上了一片木板铺就的栈道。一抬头,整个人便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怔住了。
那弯月牙,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静静地卧在沙山的怀抱里。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种绿,那不是江南春水的嫩绿,也不是翡翠的宝光,而是一种沉静的、仿佛积攒了千年光阴的苍绿。它绿得那样幽深,那样坦然,像大地的眼睛,在经历了无数风沙的磨洗后,沉淀下的一种极致的温柔。四周的沙山,是它金黄的画框,框住这一泓凝固的、梦一般的碧玉。沙的线条是奔腾的、飞扬的,而泉的轮廓是柔和的、内敛的;沙是燥热的,而泉,我虽未触及,却已能感到它散发出的那股沁人的凉意。这一动一静,一燥一润,一黄一绿,对比得如此强烈,又如此和谐,仿佛造物主在此处落下最矛盾的一笔,却又成就了最完美的诗篇。我来时心里的那点不以为然,此刻早已被这景象击得粉碎,只剩下满心的惊叹,与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感动。
我沿着泉边的木道缓缓地走。泉水极清,水底那些柔曼的水草,像少女沐后未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飘摇着,看得人心里也软软的,痒痒的。有几尾不知名的小鱼,黑得发亮,在水草间倏忽来去,划开一道道极细的银痕,给这静止的绿增添了几分活泼的生机。岸边,长着些芦苇与红柳,蓊蓊郁郁的,给这黄沙碧水镶了一道毛茸茸的绿边。风从沙山那边吹过来,带着沙的温热,拂过水面,便只剩下清冽。我俯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泉水。水是意料之中的凉,滑过指缝,滴落回那永恒的碧绿里,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真实的触感。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千百年来,它如何能在这吞噬一切的流沙中心,保持着自身的形状与清澈?这简直是一个温柔的奇迹,一个自然的悖论。我忽然想起玄奘法师,他当年孤身穿越这莫贺延碛,九死一生之际,是否也曾远远地望见这一弯月牙?那时,这泉水在他眼中,恐怕不只是风景,而是佛的悲悯,是绝望中生出的莲花,是支撑他走向远方的信念。这泉水,想必也照过戍边将士的乡愁,映过丝路驼队的剪影,听过无数疲惫旅人的祈祷。它是一面历史的镜子,照见过太多的悲欢与离合。而我,一个被现代生活的琐碎所困扰的、偶然到访的游人,我的那点心事,在这泉水千年如一日的映照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正沉思间,日头已渐渐西斜了。光线变得分外地有质感,像一大块融化了的、金红的琉璃,缓缓地流淌下来。整个西边的天空,烧起了绚烂的晚霞,那颜色,从绯红到绛紫,再到幽蓝,一层一层地渲染开,华丽得像一场盛大的戏剧。而这片小小的月牙泉,便成了这出戏剧最忠实的观众,它将天上所有的辉煌与色彩,都一丝不差地、静静地收纳进自己幽深的怀抱里。此刻,天与地,沙与泉,仿佛连成了一体,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倒影。
我选了一处高高的沙脊坐下,静静地等待着。白日的游人已渐渐散去,天地间复归于一种伟大的沉寂。风停了,沙也不再流动,只有那弯月牙泉,在暮色里发出愈发幽深的光。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是一种纯净的、丝绒般的宝蓝色。接着,星星一颗一颗地跳了出来,越来越密,越来越亮。这里的星空,是与别处不同的,它离得那样近,星光又是那样清冽,像刚刚被这泉水洗过一般,一颗颗,冷晶晶的,缀满天鹅绒似的夜幕。而那弯真正的、天上的月牙,也悄无声息地挂在了东边的天幕上,清辉如水,静静地洒下来。
于是,我看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景象:天上的月牙,与地上的月牙,遥遥相对。一个清冷高远,一个温润沉静;一个洒下无边的光,一个盛着有限的水。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浩瀚的、沉睡的沙海,也隔着万古的寂静。此情此景,忽然让我心中一动。我们每个人,何尝不也是这样一弯小小的月牙泉呢?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奇迹,诞生于这广漠的、未知的宇宙之间。我们被时间的流沙、世事的喧嚣所包围、所冲击,常常感到自身的脆弱与孤独。然而,只要我们能在内心深处,保有一片不染的清澈,存有一脉精神的源流,我们便能如这月牙泉一般,在荒芜中开出花来,在孤寂中映出星辰。外境的沙暴再狂虐,也只能塑造我们的外形,却无法改变我们内心的泉眼,那滋养我们、定义我们的本质。我来时在莫高窟感到的那层“透明的琉璃”,此刻仿佛“啪”地一声碎了。我所寻求的,原不在那幽暗的洞窟里,也不在遥远的别处,而就在这沙海中心的、一泓不肯干涸的清泉里,在我自己的心里。
夜渐渐深了,风又起了,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站起身,准备离去。最后回望一眼,那泉,在星月的微光下,更像一滴巨大而温润的眼泪了。是谁的眼泪呢?是远古神的,是大地的,还是所有在此获得慰藉的旅人的?我不知道。
我转身,步入来时的苍茫。风在耳畔呼啸着,像是沙海的低语,又像是它亘古的沉吟。我不再觉得孤独,因为我的心里,也盛住了一弯清亮的月牙。那从洞窟里带出的空茫,已被这泉水的澄明注满;那沙海的呜咽,听在耳中,也仿佛成了天地间最深沉的祝福。我来此,原是一个偶然;离去时,却像是完成了一次命定的皈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