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我因着参与一个关于史前文化的学术会议,得以暂居辽西小城朝阳数日。会期第三日,原是安排往访凤凰山,我却起了个独行的念头——决意要去城郊那西辽河畔的古老遗址走一遭。这念头来得并无多少学理的支撑,倒更像一种冥冥中的牵引;仿佛那沉睡了数千年的黄土与顽石,隔着遥远的时空,正发出一种唯有心神宁静时方能听闻的、极低沉的呼唤。
于是,我拣了一个晴和的秋日,向着那传说中的遗址去了。车行在科尔沁草原的边缘,天地便豁然地开阔起来。夏日的葳蕛已过,草色是那种经了风霜的、沉静的苍黄,一直铺展到视线的尽头,与那蓝得如同水洗过一般的穹窿,划着一道平直而又温柔的界线。风是有的,却并不凛冽,只悠悠地吹过,带着干爽的草木的清气,仿佛一位沉默的老者,在你耳边吐纳着千年的呼吸。路两旁,时而有挺直的白杨,叶子黄得灿然,在日光下闪着碎金一般的光。这景象,雄浑固然是雄浑的,却总让人觉得,在那一片坦荡的、无遮无拦的苍黄与蔚蓝之下,似乎隐藏着些什么。那不是荒凉,而是一种巨大的、饱含内容的沉默。
我要去的,是一处名唤“兴隆洼”的地方。这名字听着便觉朴拙,带着泥土的厚实与庄稼的丰饶,与江南那些“烟雨楼”、“听涛阁”的纤巧是全然不同的。待我真正站在这片被誉为“华夏第一村”的土地上时,心头先是一怔,随即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宁静。这里没有嶙峋的怪石,没有嵯峨的殿基,甚至没有一块惹眼的、刻着铭文的碑碣。有的,只是一片微微起伏的丘岗,上面覆着与周遭无二的衰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几条浅浅的土沟,勾勒出一些规整的圆与方的图案,专家说,这便是八千年前先民们居住的半地穴式房址的基槽了。
我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开一层浮土,那黄土坚硬而温润。我极力地想从这黄土里,窥见一丝当年的烟火气。我想象着,就在这一个个圆形的坑穴里,先民们如何用粗拙的石斧伐木,用灵巧的骨针缝衣。当夜幕如一张巨大的黑色翅膀覆盖草原时,这一圈圈的聚落里,该是如何地跃动着温暖的火光!那光,不仅能炙烤猎来的鹿肉,更能照亮围坐着的、一张张朴野而充满生气的脸。他们眼中所见的,是同样的星月,心中所感的,或许是与今人无异的,对于自然之伟力与神秘的敬畏,对于族群繁衍的祈愿,以及那最初级的、对于“美”的朦胧冲动。
不远处,有一处复原的房址,我沿着台阶走下去,站在那黄土的穴底。四周顿时安静了,风声仿佛被过滤了一般,变得遥远而含混。抬起头,只见一方湛蓝的天,像一块无瑕的蓝宝石,静静地镶嵌在头顶。忽然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并非站在二十一世纪的一个遗址里,而是与八千年前的那个“他”重合了。他或许刚刚打磨好一件玉器,正倚在土壁旁小憩,仰头望着这一小片天,心里盘算着明日的狩猎,或是惦念着某个新烧制的陶罐是否已经冷却。我们之间,隔着浩渺如烟的时光,可在这一刻,在这同一方天空下,呼吸着同一片土地的气息,那时间的鸿沟,似乎蓦地消弭了。生命的本质,那种对于生存的努力,对于世界的感知,原来是如此地相通。
这让我想起那些在博物馆里见过的,出自这片土地的玉器。它们多是些玦、璜、匕、斧的形制,没有后世玉器那般繁复的纹饰,只是素净的、温润的形体。尤其是那件著名的“玉玦”,不过是一个浑圆的环,缺了一小口,材质也并非绝顶的美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完整的意味。它不张扬,不炫技,只是静静地卧在丝绒上,通体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如月光般的光泽。这光泽里,蕴含的正是这西辽河文明的精髓——一种原始的、本真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朴素哲学。他们琢玉,怕不单单是为了装饰,更是一种精神的仪式,在反复的切磋琢磨中,将自身对宇宙、对生命的理解,一点点地灌注进去。
然而,西辽河文明的灵光,并不止于兴隆洼的朴拙。当我辗转来到牛河梁时,才真正领略了这灵光在红山文化时期所达到的,那种令人心魂震颤的辉煌。如果说兴隆洼是一位蹲踞在大地上、沉默劳作的先人,那么牛河梁,便是一位仰首向天、与神明对话的巫者了。
牛河梁的地势,自与兴隆洼不同。这里山峦起伏,虽不甚高,却自有其庄严的气象。我沿着新修的木栈道缓缓上行,脚下的山谷幽深,林木蓊郁。风过处,松涛阵阵,如低语,如吟唱。我知道,我正行走在一片被远古先民视为“神圣”的土地上。果然,行至山脊,眼界豁然开朗,那闻名已久的“女神庙”遗址,便静静地横陈在眼前了。
其实,能看到的,依然主要是那些深褐色的土圹与基址,被妥善地标识、保护着。但这里的布局,分明透着一股严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秩序感。考古学家们就是在这里,找到了那些震惊世界的彩绘泥塑残片——属于一个被尊称为“女神”的塑像。我虽未能亲见女神的面容,但站在这里,仿佛能感受到她那穿越五千年的、慈悲而威严的目光。她或许就是这片土地最早的母亲神、地母神,先民们将对于生育、丰收乃至整个族群命运的祈愿,都寄托在她的身上。那庙宇,便是人与神交通的场所,是凡尘与天界的连接点。这种对于超自然力量的想象与崇拜,这种有组织的、规模宏大的宗教行为,标志着先民的精神世界,已从兴隆洼时期那种与自然贴得更近的、泛灵式的敬畏,飞升到了一个更为抽象、也更具有社会凝聚力的层次。
而将这种精神的飞升,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莫过于远在十几里外,那座积石冢群与祭坛构成的宏大景观了。我到达那里时,已是午后,秋日的太阳斜斜地照着,给那些由白色石灰岩垒砌的冢坛,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一座座圆形的石冢,如巨大的蘑菇,又如凝定的漩涡,散落在山梁之上。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发出巨大的轰鸣,那是时间与死亡共同谱写的沉默的交响。
我走近其中最大的一座石冢。冢内以大石块垒砌成规整的石室,那便是部落中地位最尊崇者的长眠之所了。冢的周围,又环绕着一圈以彩陶筒形器组成的“器圈”,那些深红色的陶器,虽已残破,但依然能想见当年它们整齐排列时,所展现出的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感。最引人遐思的,是伴随这些尊者葬于地下的,那些精美的玉器。不再是兴隆洼时期那种朴素的工具形态,而是出现了“玉龙”、“勾云形玉佩”这样显然具有礼器与神权象征的物件。
尤其是那“玉龙”,蜷曲的身形,首尾几欲相接,光滑的体表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在头部巧妙地刻画出梭形的双眼。它身上没有鳞甲,没有利爪,却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内敛的力量感。它是什么?是部落的图腾?是沟通天地的灵物?还是先民们对于宇宙循环、生命轮回的一种最原始的符号化表达?我凝视着它(当然是在脑海中的影像),忽然觉得,它不像后世那些张牙舞爪、彰显皇权的龙,它更近乎一种哲学的抽象,一种精神的凝结。它将红山先民对于生与死、此岸与彼岸的全部思考与追问,都浓缩在这一个温润而神秘的环形里了。
站在这积石冢前,回望不远处那座以石块垒砌的三重圆坛的祭坛遗址,一个完整的、关于红山先民精神世界的图景,渐渐在我心中清晰起来。他们在这里,为逝去的尊长筑起永恒的安息之所,又在这里,为活着的族群举行庄严的祭祀仪式。死亡,不再是可怕的终结,而是通过玉器的引导,通过仪式的中介,通往另一个神圣世界的开始。生与死,人与神,在此处达成了奇妙的和谐与统一。这整套以祖先崇拜、神灵祭祀为核心的礼仪制度,它所展现出的社会复杂程度与精神高度,已然是文明的晨曦了。
离开牛河梁,我又信步走向不远处的草野。一条瘦瘦的河水,在秋阳下闪着粼粼的波光,这便是西辽河了,一支哺育了从兴隆洼到红山这一脉灿烂文明的古老水系,此刻却安详、驯顺得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我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脚下是松软的沙土与枯干的草梗,发出“沙沙”的轻响。忽然,我的脚尖触到一块硬物,俯身拾起,竟是一片陶器的残片。它很厚实,呈暗红色,背面是粗糙的沙粒,正面却有一片模糊的、刻画上去的纹络,像是某种连续的几何图案,又像是一道道无声的波浪。我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纹路,感到的是一种无比苍老的触感。
这陶片,当年或许是一只瓮的一部分,曾盛放过清冽的河水或珍贵的谷粒;或许是一只碗的边沿,曾无数次地被先民的唇吻贴近。而如今,它所有的功用的、温情的部分都已逝去,只留下这最坚硬的骨骼,静静地躺在河边,任凭风吹雨打。它将一个时代的故事,简化成了几道最抽象的线条,交付给了永恒的时间。我握着这片陶,仿佛握着一封自远古寄来的、没有文字的信笺。我读不懂它的具体内容,却能感受到那书写时的专注与虔诚。这无言的诉说,比任何浩卷繁帙的历史,都更来得惊心动魄。
夕阳西下时,我终于要离开了。回望那片沉默的丘岗、神圣的山梁与蜿蜒的河水,它们已被镀上了一层浓郁的金红。成群归巢的寒鸦,像一片泼洒开的浓墨,在绚烂的天幕上划过,发出苍凉的啼鸣。来时的疑惑,此刻已烟消云散。我忽然明白了,这西辽河的文明,从兴隆洼的泥土芬芳,到红山文化牛河梁的玉魂神韵,它的伟大,恰恰在于它的“无痕”与“有魂”。它不像后来的王朝,热衷于用高城巨碑来宣示自己的存在,将帝王的功业刻入石头,以求不朽。它只是静静地生长,如同这里的野草,春来自绿,秋至便黄,将一切辉煌与梦想,都内化进最朴素的陶罐、最温润的玉器,以及那与天地相参的祭祀礼仪之中,最终,又坦然地将这一切交还给养育它的大地。
这种“返璞归真”,不正是最高的哲学么?文明的极致,或许并非是征服与占有,而是和谐与回归。我们这些被现代物质文明娇养惯了的人,总以为历史的重量,必须由那些触手可及的、巍峨的遗迹来证明。殊不知,真正的深沉,往往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这辽河平原的秋风,这苍茫的暮色,这手中的一片陶,地底的一圈基槽,山梁上的玉龙与祭坛,都在向我昭示着这一点。
我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我的行囊里,没有带走一草一木,甚至连那片陶,我也小心地放回了原处。但我却觉得内心无比地充盈。我带走的,是那八千年前的星光,曾照亮过一双双清亮眸子;是那五千年前的祈愿,曾回荡在神圣的祭坛;是那黄土穴居里的炊烟,那女神庙里的凝视,那玉玦的温润,那玉龙的神秘,陶纹的朴拙,以及这整个文明所教会我的,关于沉默、朴素、神性与回归的,最深刻的哲理。这辽河的风,会一直在我心里吹着,直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