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心里总是不宁静,像蒙着一层薄翳,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缘由。许是案头积压的琐务,许是城市里永不止息的、低沉的嗡鸣,搅得人神思昏聩。于是便想寻一个去处,一个能让人把呼吸放慢,把心神沉淀下来的地方。这样想着,便记起了城郊的那一片竹林。那是一片野生的竹林,少有人迹,平日里便是极幽静的,在这冬日,想来更是一处绝尘的所在了。若再能遇上一场雪,那便是造化的恩赐了。
去时,天色是沉郁的,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地积着,仿佛一口倒扣的、无言的铁锅。风是有的,却不烈,只在竹梢间穿梭,发出一种悠长而寂寞的哨音。我沿着一条被枯黄竹叶覆盖的小径,缓缓步入竹林深处。周遭的绿意,已不是春夏那种鲜亮逼人的翠色,而是一种沉黯的、含着墨意的苍绿。竹竿一根根亭亭地立着,挤着,斜斜地交错着,织成一张巨大的、疏疏落落的网,将那一片沉闷的天光,筛成一片恍惚惚的、青蒙蒙的微明。
我择了一处稍显开阔的地方,那里有几块表面还算平整的青石,便拂了拂石上的落叶,坐了下来。四围是那样的静,连自己的心跳声,似乎也听得见了。我试着屏住呼吸,于是那寂静便愈发地浓稠、愈发地深邃起来,仿佛一种有重量的液体,将我温柔地包裹。然而,这又不是死寂。你若侧耳细听,便能觉察出那寂静里丰富的层次。竹叶与竹叶偶尔的摩挲,是极轻的“飒飒”;不知藏在哪段枯枝里的虫子,发出一两声短促的、梦呓般的振翅;还有地底深处,那泥土与根须沉睡的呼吸。这寂静,原来是有声音的。
也不知坐了多久,脸上忽然感到一点极细微、极清凉的触感。我抬起头,透过竹叶的缝隙望向天空,只见那铅灰色的云,仿佛被谁轻轻地、不断地筛动着,筛下些莹白的粉末来。
雪,终于来了。
起初是羞怯的,是三三两两的,仿佛探路的先锋,在空中飘飘摇摇,迟疑着,不知该落向何处。它们一触到竹叶,便倏地不见了,只留下一星几乎看不见的湿痕。但很快,那先锋便引来了大军。雪,密起来了,不再是粉末,而是一片片、一团团,像被扯碎了的云,像漫天飞舞的、洁白的羽。
于是,我便开始“听”这场雪了。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听觉。雪本身是无声的,它那么轻,那么柔,落下的姿态,是一种全然放弃抵抗的、优雅的坠落。但当这无数的、无声的个体,汇聚起来,落在这竹林的万物之上,便合奏出了一曲极其精微、又极其宏大的交响。
你听。那雪落在厚积的、干枯的竹叶上,是一种“噗噗”的、闷而厚实的声音,像遥远的土地上,春耕时犁铧翻开了第一块湿润的泥土。这声音是温存的,带着一种包容一切的暖意。
你听。那雪落在尚且青翠的竹叶上,便不同了。是一种“窸窸窣窣”的、细碎的清响,像春蚕在啮食桑叶,又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仙子,提着裙裾,踮着脚尖,从一片片叶子上轻轻地走过。这声音是活泼的,带着些许凉意,像许多小小的、银质的铃铛在微微地颤动。
你再听。那雪落在横斜的、光秃的竹枝上,声音又是另一番光景。那是一种极轻微的、几乎要用意念去捕捉的“嗒”的一声,清脆而短促,仿佛一滴冷凝了的时光,滴落在心潭里,漾开一圈几乎不存在的涟漪。而当雪积得稍厚,竹枝不堪其重,优雅地向下一弯,随即又反弹上去时,便会“哗”地一声,抖落一团蓬松的雪雾,那声音,像是打破了一个琉璃的梦,清凌凌的,带着些许的快意。
我的眼睛便闭上了。在这丰富的、多声部的静默里,视觉已成累赘。闭着眼,那声音的世界便无限地扩展开来。我仿佛能“听”出每一片雪花的形状与命运:那六角菱形的,轻盈地旋舞着,最终栖在了叶心;那絮团状的,笨拙而可爱,一头撞进了枝叶的怀抱,便安稳地睡去;还有那细小的冰晶,不肯轻易融化,在枝头累积着,发出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细微的碰撞声。
这漫天的白,这簌簌的落,像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在抚慰着这山林,也在抚慰着我。它掩去了石块的棱角,填平了地面的坑洼,将一切芜杂的、不和谐的线条,都归纳于一种单纯而丰厚的圆润。我心中的那些烦扰,那些无名的翳障,似乎也在这沙沙的声响里,被一点一点地揩拭、覆盖,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澄明的宁静。
这雪,究竟是什么?是天的言语,还是地的叹息?它从最高的虚无中来,经历一段漫长的、寒冷的旅程,最终拥抱这实在的、粗糙的尘世。它的生命,便在于这“落”的过程。未落时,是悬浮的、无根的水汽;既落之后,便是僵冷的、等待消融的冰。唯有这飘落的刹那,它是自由的,是舞蹈的,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它用它的纯洁,来印证这世界的污浊;又用它的消融,来滋养这世界的生命。这纷纷扬扬,何尝不是一种伟大的牺牲,一种静默的布施?
我又想起那些古代的逸士高人。他们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在这样一个冬日,独坐于这样的竹林?他们听的,是同样的雪音么?东晋的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那份洒脱,岂不正如这雪花一般,不问目的,只重过程,只重当下那一份纯粹的心意?这雪,是懂得人的,它懂得人的寂寞,也懂得人的清狂。它落在王谢堂前的燕巢上,也落在秦淮河的画舫上,更落在无数茅屋与渔舟上。它静静地听着人世的悲欢,而后,用一片洁白,将一切都平等地覆盖。
雪,渐渐小了。那宏大的合奏,慢慢又变回起初那疏落的独奏,最终,归于一片更为圆满、更为深厚的寂静。我睁开眼,世界已焕然一新。每一根竹竿,每一片竹叶,都镶上了一道银边,裹上了一层茸茸的白。竹林不再是沉黯的苍绿,而成了一幅疏密有致、墨韵淋漓的宣纸画,而那留白处,正泛着莹莹的微光。空气清冽得像刚滤过的泉水,吸入肺中,有一种洗濯般的畅快。
我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的落雪,缓步向林外走去。脚步落在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静谧里,显得分外清晰。我没有回头,但那一片被雪与竹共同守护的、高远而清寂的意境,已满满地装在了我的心里。我带走的,是一身的清净,与满耳的清凉。那簌簌的雪音,仿佛还在我的血脉里,在我的魂魄里,继续地、无尽地落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