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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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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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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朔古榕树

这趟旅程,原是没有什么确切目的的。若一定要寻个起因,许是为了躲一躲城里那黏稠的、无处不在的喧嚣。那喧嚣不独在耳畔,更像是一种空气,钻进人的肺腑里,教人难得畅快地呼吸。于是便想着,总该往山水开阔处走一走。阳朔的名字,是早就在画上、在诗里见过的,心里却存着几分疑虑,怕那过于有名的景致,也早已被游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失了本来的性情。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将行李在临河的一家小客栈里安顿好,信步走出来,心里并无定见。顺着乡间一条灰白的石板路慢慢地走,两旁是些矮矮的屋舍,黑瓦粉墙,在斜阳里静默着。走着走着,路的尽头豁然开朗,一片极大的空地展现在眼前。空地的中央,便立着那棵古榕树了。

初看的一瞬,人是会失语的。那并非一种可以用“高大”“茂盛”一类字眼来形容的气象。它更像是一座墨绿色的、沉甸甸的山,忽然从平坦的地面上生长出来,不由分说地压在你的眼前,占据了你整个的视野与心神。它的主干,怕要十数人方能合抱,颜色是苍褐的,带着一种被岁月反复浸染、风霜再三打磨后的沉郁的光泽。树皮皴裂着,深一道浅一道的纹路,纵横交错,不像树皮,倒像是一片凝固了的、波涛汹涌的暗褐色河流。

最惊人的,还是它垂下的那些气根。千百条,或许上万条,从那横斜逸出的枝干上纷披下来,粗的如儿臂,细的如游丝,一律是赭石的颜色,带着些微的湿润气。它们静静地悬在半空,有的笔直地垂向大地,像沉思的哲人;有的在风里微微地打着旋,像犹疑的探问;更有那已触及泥土的,便深深地扎了进去,又生发出新的枝干来,与母体若即若离,自成一片小小的丛林。这哪里是一棵树呢?这分明是一个家族,一个由一位古老的始祖所开创的、盘根错节的、沉默而兴旺的国度。

我绕着这巨大的生命缓缓地走。夕阳的光线,此刻已变得分外地柔和,带着一种醇厚的、蜜糖似的颜色,从西边山峦的缺口处斜斜地射过来,穿过那层层叠叠的叶子。那叶子是椭圆形的,密得不透风,阳光只能在叶子的缝隙里寻觅到一点通路,漏下些斑斑驳驳的光影,洒在地上,洒在坐在树下的那些人的身上脸上,便成了一地晃动的、圆圆的碎金。风吹过,整座墨绿的山便发出一种低沉的、满足的叹息,那满地的碎金也随之活泼地跳跃起来,仿佛无数顽皮的精魂。

树下坐着些人。一位穿着蓝布褂子的老妇人,坐在一张小竹凳上,脚边放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是些新采的、还带着泥土的菜蔬。她并不叫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望着空茫的前方,那眼神里没有焦急,也没有欢喜,是一种与这古榕相仿的平静。几个孩子在不远处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铃铛,撞在粗壮的树干上,又反弹开去,散在风里了。还有一个像我一般的游人,支着画架,正试图将这片庞大的绿搬到小小的画纸上去,神情却是苦恼的,大约是感到了笔的无力罢。

看着他们,我忽然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那些辰河上的水手,还有那些在吊脚楼里终年望着流水的妇人。他们的生命,也仿佛是这样,与脚下的土地、身边的河流、头顶的天空长在了一处,任凭外面的世界如何翻腾,他们自有其坚韧而沉默的节奏。这古榕,不也正是如此么?它看过多少这样的日升月落,听过多少这样的儿啼女笑?它将自己的生命,以一种最缓慢、最固执的方式,深深地嵌入这片土地的肌理之中。

我选了一处离主干稍远的、较为清静的石磴坐下,背靠着一条已与大地相连的气根。那气根摸上去,是温润而坚实的。我闭上眼,试着去听。起初,只听得见近处的人语,远处的鸟鸣,和那永无休止的风声。但渐渐地,当我的心沉静下来,便仿佛能听到一种更幽微、更博大的声音。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震动,从我的背脊,从我的足底,缓缓地传遍我的全身。是这古榕的脉搏么?是它的根系在黑暗的泥土里吮吸汁液、缓缓伸展的声息么?这声音是那样地慢,那样地沉,仿佛来自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时间维度。

我们的生命,是太快了。像一支急于射中目标的箭,呼啸着穿过空气,只顾着前方的标的,却错过了沿途所有的风与光影。而它的生命,却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的。它不着急,它只是站在这里,呼吸,生长,落叶,又生新芽。它将一切急骤的变改,都吸纳进自己那缓慢而巨大的生命循环里。战乱、灾荒、王朝的更迭、人世的悲欢,于它,或许都只是身外的一阵风,一场雨。风过了,雨停了,它依旧站在那里,将阳光变成绿叶,将岁月变成年轮。

这或许是一种近乎于“道”的生存了罢。《庄子》里说:“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眼前这古榕,它何尝没有它的七窍?那风的呼啸,是它的呼吸;那雨的润泽,是它的渴饮;那阳光的抚触,是它的凝望。它以整个存在,与天地相往还。它不像我们,总要用言语,用文字,用种种繁复的符号,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来与外界沟通。它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最圆满的宣示。

不知坐了多久,暮色像一滴悄然滴入清水的浓墨,无声无息地渲染开来。四下的景物,轮廓渐渐模糊,融成了一片氤氲的青灰色。树下的人们,不知何时已散尽了,只剩下我和这庞大的寂静。那墨绿的山,此刻也成了一座更沉、更黑的剪影,贴在渐呈黛色的天幕上。空气里满是草木与泥土在夜晚散发出的、清冽的气息。

我站起身,腿脚有些麻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巨影,它比白日里更显得幽深莫测。我沿着来时的石板路往回走,脚步不觉也放得慢了。来时心里的那份黏稠的烦躁,不知何时,已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清空的、近乎虔诚的平静。

回到客栈,推开窗,正对着黝黑的群山与隐约的河流。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我忽然觉得,那棵古榕并未被我留在身后。它那沉静而博大的精神,仿佛已有一丝,借着那温润的气根,借着那斑驳的日影,借着那幽微的脉搏,悄悄地移植到了我的心里。往后的日子,在城里那喧嚣的空气中,若再感到焦躁与不安时,我或可闭上眼,回想今日,回想那墨绿的山,那沉静的脉搏,那缓慢的时间。那么,我的心,大约也能寻得片刻的荫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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