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妙手随风的头像

妙手随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8
分享

枷锁里的月光

戏还未开场,我独坐在有些年头的梨木椅上,望着眼前这方红氍毹,心里是静的。空气里浮动着旧时光的味道,是桐油、墨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气混合着,沉甸甸地,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前朝的旧梦。灯光暗下去,一束清冷的光,便如月光般,幽幽地投在了台前。于是,锣鼓家伙的喧嚣,琴弦的幽怨,都远远地退去了,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声响。我知道,她就要来了。

果然,那俏生生的身影,便在两个解差的押送下,一步,一步,挪到了这月光的中央。一身罪衣罪裙,是刺目的红,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火焰;项上那副长长的枷锁,却是沉郁的乌木,冷冰冰地,压在她纤弱的肩头。她微微低着头,碎步走着,那步子,不是走,倒像是水面上的飘,带着一种被命运驯服后的、令人心碎的顺从。然而,当她终于抬起脸来,灯光照见她的面容,我心里却是一惊。那不是一张全然愁苦的脸,眉眼间甚至还留着些往昔的韵致,只是所有的颜色都淡了,像一幅被水浸过的仕女图,只剩下依稀的轮廓。最动人心魄的,是她那双眼睛,两泓清泉似的,望进去,是空的,却又仿佛盛着太多太多说不清的东西。那里面,有惊恐,有委屈,有对这茫茫前路的茫然,但细细看去,底下竟还沉着一种奇异的、玉石般的温润与坚定。

她启唇唱了。声音不是高亢的,而是幽幽的,从极远极深的地方传来,像一丝游丝,在静夜里飘摇,却偏偏能缠住每个人的心。

“苏三离了洪洞县……”

只这一句,满场的嘈杂便都死去了。那声音,初听是哀怨,是自怜;再听,却品出了一点认命的平静;听到后来,竟觉出一种清冽冽的坦白,像寒夜的月光,一无遮掩地照着一片荒芜的雪原。她将自己的身世,一桩桩,一件件,徐徐道来。如何被卖入烟门,如何结识王公子,如何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她没有呼天抢地,只是唱着,平静地,甚至有些疏离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这份平静,比任何嚎哭都更有力量。它让你觉得,那无尽的苦难,已将她里里外外都淬炼过了一遍,剩下的,便是这剔除了所有杂质的、纯粹的灵魂了。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她那水袖的轻拂,飘荡开去。我想象着,那高墙深院的洪洞县监狱,该是怎样一个所在?想必是阴暗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霉烂与绝望的气味。而苏三,这个美丽的、曾经被无数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子,是如何在那一片泥泞里,守护住内心那一点不灭的微光?她每日看着那方小小的、装着铁栏的窗口,看日光如何一寸一寸地移动,看月光如何一丝一丝地渗入。那月光,想必也如今晚舞台上这一束,清冷,慈悲,不分贵贱地照着她,也照着她身上沉重的枷锁。

这枷锁,是何其醒目的一个象征。它有形,是那乌木的刑具,压得人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然而,它又何尝不是无形的?我们这些人,坐在台下,衣冠楚楚,行动自如,难道身上就没有一副无形的枷锁么?功名的枷锁,利禄的枷锁,情爱的枷锁,世俗眼光的枷锁……哪一样,不是沉沉地压在我们的心上,磨蚀着我们的天性,让我们步履蹒跚,让我们欲语还休?苏三的枷锁是看得见的,她的苦,因而也是纯粹的,可以对着天地日月倾诉的。而我们的枷锁是看不见的,我们的苦,便成了琐碎的、羞于示人的、甚至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疾。这么一想,台上那戴枷的人,反倒比台下这些“自由”的人,活得更真实,更坦荡,也更勇敢了。

台上的苏三,正与那善良而又有些滑稽的解差崇公道对答。老人絮絮叨叨,说着世道的不公,又说着做人的道理。她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垂泪。这一老一少,一官一犯,行走在漫长的官道上,竟构成了一幅凄楚而又温情的图画。这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缩影?再孤绝的旅途,也总会遇到一点意外的、微末的善意,像寒夜里的火星,虽不足以取暖,却足以照亮前路,让人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她又在唱了。这一回,是向崇公道诉说她的冤情,托付他带信给她的王公子。那唱腔,一波三折,如泣如诉。声音高起来时,像一只云雀,拼尽全力要冲破那铁网似的云天;低下去时,又像落花飘零于流水,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叹息。她的身段,也随着唱词微微起伏。那戴着枷的手,能做的手势是极有限的,可她偏偏就在这极有限的方寸之间,舞出了千言万语。一个微微的颤抖,一个缓缓的指向,都充满了细腻已极的表情。尤其是那水袖,虽不能尽情挥洒,只是从枷板下露出短短的一截,她却能用那一点点白色,拂出无尽的哀愁与期盼。

我看着,忽然觉得,那副枷锁,在限制她的同时,竟也成就了她的一种美。正因行动不便,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是凝练的,含蓄的,充满了内在的张力。这何尝不像我们的古典诗词?在严格的格律、固定的平仄之中,诗人反而能爆发出最惊人的创造力,于方寸之间,营造出无垠的意境。格律是枷锁,却也是翅膀。苦难之于苏三,或许也是如此。它将她的灵魂挤压、提纯,最终让她在这绝境之中,绽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悲剧性的光华。

戏,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终于落幕了。苏三被押解着,一步一回头,消失在那片幽暗的幕布之后。她去了哪里?是走向太原府的大堂,去迎接那未知的审判,还是走向她命里注定的、那个沉冤得雪的结局?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了。于我而言,她已走完了今晚这趟心灵的旅程。

我随着人流,默默地走出戏院。外间的空气,带着晚来的一丝凉意,扑面而来。街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人声鼎沸,方才那两个多小时里所经历的一切,恍如一梦。然而,我的心里,却分明地留下了一些东西。是那清冷冷的月光,是那沉甸甸的枷锁,更是苏三回眸时,那双空灵而又坚定的眼睛。

抬头望天,今夜恰有月,是一弯清瘦的上弦月,像美人描坏的眉,带着些许的清冷与愁意。月光如水,静静地洒下来,照着这熙熙攘攘的人间。它照着高楼,也照着陋巷;照着欢颜,也照着愁容。它不分彼此,不论善恶,只是慈悲地、平等地普照着一切。我想,千百年前,照过洪洞县监狱里那个绝望女子的,也是这同一片月光吧。而千百年后,它依旧这般清澈,这般无言。

回到书斋,掩上门,将那万丈红尘都关在外面。心,却还是满满的,涨涨的,像饮了一杯微凉而醇厚的酒。我铺开纸,想写点什么,提笔良久,却只落下四个字:

“苏三起解”。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地洇开,仿佛她眼角那一滴始终未曾落下的泪。今夜,怕是又要无眠了。而这无眠,是因着那枷锁里的月光,清辉凛冽,照人肺腑,让人在无边的静默里,参悟着一些关于苦难、关于美、关于生命本身的,古老而常新的禅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