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九月中旬,秋气初肃的时节,因了一些心绪的纷扰,忽生了遁入山水、暂避尘嚣的念头。本无目的,地图上信手一指,指尖便落在这粤北的丹霞山上了。这名字原是听过的,知道它以奇崛的赤色闻名,但究竟如何奇崛,脑海里却只是一片暖昧的赭红,并无清晰的轮廓。也好,正合了这漫无目的的出行,仿佛去探访一位素未谋面、却或许神交已久的故人。
车行至山麓,已是向晚。远远望去,那山峦的体势,果然与江南的翠绿、北方的苍褐都大不相同。它不是拔地而起的陡峭,也不是连绵起伏的柔和,而是一种磊磊落落、浑厚磅礴的堆积。颜色更是触目:并非晚霞那种瞬息万变的绯红,也非春花的轻薄脂红,是一种沉淀了的、近乎庄重的红,像是大地陈酿了亿万年的血色,被天光一照,又透出些温暖的、近乎琥珀的亮色来。山石一层一层的,纹理分明,宛如一部部巨大的、直立的史册,等着风霜来读。周遭的绿意却是极盛的松柏与蕨类,深深浅浅地镶嵌在那铁锈红里,非但不显得冲突,反而像给这沉郁的色调镶了一道生机勃勃的滚边,红得更沉静,绿得更润泽了。
安顿下来,次日绝早便起身入山。空气清冽得如同初融的冰泉,吸入肺腑,将昨夜的倦意涤荡一空。山径是依着岩壁开凿的,曲折盘桓,常有巨石当道,需侧身而过。走得久了,手掌不经意拂过那岩壁,竟是一种温润的糙。我原以为这般赤红的石头,该是粗粝灼手的,不想却有一种敦厚的质感。细细看去,那岩壁上密布着千万年来风雨侵蚀的痕迹,或深或浅,或纵或横,交织成一幅幅抽象的、无字的碑文。阳光从东面的峰峦斜射过来,给这些凹凸的纹理镀上了一层薄金,那赭红便仿佛活了过来,光影在沟壑间缓缓流转,像是山体在微微地呼吸。
这山,是静的极致。但那静,并非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一种充盈的、饱满的沉静。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血液在耳中汩汩的轻响;再凝神,便又听见风穿过石罅的呜咽,听见极远处不知名鸟雀的一声两声短啼,像银针跌落玉盘,清越而寂寥。在这宏大的静穆里,人不由得便渺小了,那些来时的烦忧,名利的计较,人际的纠葛,此刻想来,都成了阳光下飞舞的微尘,固然扰人眼目,却实在轻微得不值一提。山石亘古如此,看过多少代人的悲欢,又岂会在意这一瞬的颦笑?这般想着,心胸竟开阔疏朗了许多。
攀上一处较为平缓的台地,眼前豁然开朗。对面便是有名的“僧帽峰”了。真是名副其实,那峰顶的岩石向两边披垂,中央隆起,活脱脱一顶古代头陀的毗卢帽,端端正正地搁在天地之间。我倚着一块清凉的石头坐下,与那“僧帽”默然相对。它那般稳坐,那般安然,历经雷火而不摧,饱受风雨而不蚀,仿佛真有一位得道的高僧入定于此,肉身早已与山石同化,只留下这精神的象征。这帽子底下,曾思索过怎样的宇宙人生呢?是“色即是空”的玄妙,还是“活在当下”的笃实?山风飒飒,似在代它作答,却又什么也不曾说破,只将一片清凉,拂过我的额发与衣襟。
继续上行,路径愈险,景致也愈奇。有时需穿过仅容一人的石缝,两侧峭壁高耸,仰头只见一线青天,恍若置身于大地幽深的脉管之中;有时又踏上一片开阔的赤壁,下临无地,云雾在脚下舒卷,自己仿佛成了古人画卷中点景的人物,飘然有凌云之概。最奇的是“锦石岩”一带,大片平滑的崖壁上,天然呈现出流云、波浪、乃至人物、走兽般的斑斓纹路,赤、赭、黄、白交错,真如天上织女失手跌落人间的一匹巨幅锦缎,被山灵信手披挂在此。我驻足良久,惊叹于这造化无心而成的“丹青”。这哪里是石头?分明是凝固的时光,是流动的诗歌。它不像人为的艺术,追求意义与表达;它只是存在着,以其本然的、绚烂的姿态存在着,而这存在本身,便已是无上的意义与美了。
及至登上一座高峰的顶处,日头已微微西斜。俯瞰来路,千峰攒聚,万壑奔流,皆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烟霭里。那一片赫赫的丹霞,此刻在柔和的夕照下,红得不那么炫目了,倒泛出一种陈旧而温馨的铜晖,像一尊被香火熏染了千年的古鼎,庄严中透着慈和。山脚下的锦江,如一缕青罗带,蜿蜒飘过,给这雄浑的画卷添上一抹灵动的柔情。
我忽然想,这丹霞地貌,原是亿万年前内陆盆地的沉积,经地壳抬升、流水切割、风化剥离而成。那些今日看来坚不可摧的巨岩,当初不过是一粒粒微末的砂砾,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搬运,被堆积,被压实,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而后,是翻天覆地的崛起,是风刀霜剑亿万年的雕琢,才成就了今日的嶙峋与瑰丽。这过程,何其缓慢,又何其必然。它不像火山喷发,在一瞬间爆发出毁灭与创造的力量;它只是一种沉默的、近乎固执的积累与演变,将时间本身,化作了形态。
这像极了我们的人生罢?年少时,总向往石破天惊的传奇,渴望一举成名、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然而大多数的人生,或许更像这一粒丹霞的砂:要忍受沉寂,要经历挤压,要在看似无望的寻常日子里,默默积累着生命的质地。那些挫败、孤独、等待,恰如塑造这山峦的风雨,一下下,看似摧折,实则是在为我们刻下独特的纹理,赋予我们难以磨灭的色泽。真正的“崛起”,并非一朝一夕的狂飙突进,而是在漫长的自我塑造后,生命终于找到了它本该呈现的、沉稳而独特的姿态。不必急于求成,只需如这山一般,笃实地存在着,承担阳光,也承担风雨,岁月自然会给你一番模样。
下山时,暮色已四合。山体的红,渐渐沉入一种深邃的、带着紫调的暗赭,与渐浓的蓝灰色天幕相接,界线模糊起来,宛如一幅酣畅的水墨,正在纸上静静地润开。回首望去,群山的轮廓融入苍茫,白日里那些清晰的、令人震撼的细节都已隐去,只剩下庞大而安宁的剪影,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入了亘古的梦乡。
我踏着淡淡的月色归去,步履轻快。来时心里的那点尘埃,仿佛被这山间的清风与赤色,一并滤净了。丹霞山给我的,不止是视觉的奇观,更是一种心境的启示。它让我看见,时间可以如何将平凡淬炼为不凡,沉默可以如何蕴含最磅礴的力量。这满山的赤诚,是大地深藏的热血,经过最悠长的冷却与凝固,反而成就了最恒久的温暖。
自此,我的行囊里,便多了一抹沉静而热烈的赭红。它时时提醒我:在仓促的流年里,要肯做那一粒沉潜的砂,在自身的脉络里,默默生长一座独属于自己的、稳然的峰峦。
